她方才骂得掷地有声,骂完后却觉气血上涌,一股腥甜涌上喉间,为防露怯,她硬是咬牙将那口毒血咽下。
春日暖风带来了隐隐约约的花香,许知微意识已经有些迷蒙。
她猛地一咬舌尖,强逼自己提神。
如果忽略额上青筋狂跳、冷汗直冒、眼前阵阵发黑的症状,如今的许知微,倒真有几分她少时一人一戟打得蛮族部落们心服口服的模样。
“许相说的冠冕堂皇,行事作风倒是见不到半点忠臣良相的模样。”
“你架空新君多年,又与仁义忠孝四字何干?”
笑话,她许知微之心,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若非先帝当年仓促离世,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谁还说不定呢:
“孤乃先帝亲封阳信王,既为诸侯又掌相印,承托孤重任,何过之有?”
两人对峙时,滚滚燃烧的烽烟终于召来附近援军。
只是,援军虽至,却并未攻击梁军,而是将京城团团围住,止步不前。
许知微见得此景,已知心中最坏预料成真:
楼怀清能“恰巧”在她毒伤发作昏迷不醒的时候出兵,还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打到京城,足以证明大齐早被她的间谍透成了筛子。
下一刻,援军齐齐转身,举起手中兵戈直指京城!
嘶——哐当!
不知何人震惊慌乱之下惊厥过去。
与此同时,寒光乍现,一柄长剑突兀地横在许知微颈侧。
冰冷的剑锋贴着苍白的肌肤,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
许知微一怔,随即是怒火烧遍心头:
这个时候能站在她身后,且她尤为信任,不曾有过半点防备的人唯有十数年前被她救下的那个孤女。
万万没想到,故友反目、国破家亡、战败身陨和众叛亲离能同时出现在她身上。
持剑之人的手抖得厉害,似是于心有愧又似是难抑激动之情。
楼怀清洋洋得意:
“如何?你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身边尽是叛徒吧?”
“许知微,我们相斗半生,终究是你输了。”
楼怀清拔出腰间佩剑指向许知微,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愿降,看在先帝的面上我不仅能留你一命,还愿授你梁国相印。”
“可你若不愿......”
“推拒之辞出口之日,便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许知微先是低头轻笑,笑声不大却尽显凄怆悲壮,直到笑得浑身发抖又吐出一口毒血方才停下:
“楼怀清,你我相斗半生,你竟全然不知我的秉性如何么?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她从戍边诸侯到位极人臣,哪一步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行差踏错半步便是尸骨无存?
颈侧的锋刃颤抖得更厉害了,持剑之人心虚愧疚之极,几乎到了握不住剑的程度。
许知微不必回头都能想象出背后那叛徒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的眼中满是嫌恶,低叱一声:
“握紧!我教你读书习武十余载,刀枪剑戟无所不授,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你却连三尺青锋都握不住,如何对得起我这多年心血?!”
背后那人被她此言吓得一激灵,倒也终于握紧了那三尺青锋。
半滑落的锋刃猛地一弹,在她颈侧划出浅浅一道血线。
敌军早便如临大敌,许知微手中方天画戟一动,他们手中兵戈便迅速举起,弓弩也早已架上,遥指许知微。
如此看来,倒像她许知微孤身一人便将数万敌军吓破了胆一般。
“楼怀清,你便是用这套说辞恐吓得那懦弱的东西非要绥靖求全,丑态百出么?”
楼怀清深知许知微为人,虽猜到她不愿降却也万万没想到她面对接二连三的背叛竟然会是这般态度:
不惊不怒,甚至——全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听闻阳信长公主生前最后一战,身怀六甲冲锋陷阵、血洗梁国京城时便是如此。
可那是因为阳信长公主天生神力又久经战阵,可是许知微的身体究竟孱弱到了什么程度她最清楚不过。
许知微身中奇毒正是她的手笔,这么多年过去早该是强弩之末了。
那为何她......
众人惊诧间,许知微画戟一转,用上巧劲一击便将颈侧利刃同那手握利刃之人一并击飞出去:
“诸君,如今国难当头,前有昏君当道、皇室子嗣凋零,后有奸佞层出不穷,想来我大齐气数将尽。”
“昔日家国将倾,先帝及阳信长公主、靖安长公主横空出世力挽狂澜,为大齐续命五十载,使大齐重归强盛。”
“奈何后人不肖,短短数载再度败光祖宗基业。知微不才,无力再续国祚,惟愿玉碎瓦全,为大齐拼得一个悲壮的落幕。”
“悍不畏死者,且随我出城迎敌,死战殉国!”
许知微勒马转身下了城墙,所经之处群臣俯首、百官避让。
阳光正好照射在被新君弃掷于地的玉玺上,那洁白无暇的白玉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丝裂痕。
厚重的城门开了一丝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许知微孤身一人出城迎敌。
她策马扬鞭发起一腔孤勇的冲锋,凭借天生的神力与少时磨砺出的底子拼杀,竟当真杀到了楼怀清身前。
然后......她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
那些箭矢不过寻常,却像刺穿一层纸片一般轻易穿透了本该坚不可摧的明光铠,刺入许知微的身体。
许知微微微一怔,又迅速被下一支刺入体内的箭矢带来的剧痛唤回神智。
原来,挂在房中权做念想的少时甲胄,也早就被人换了啊......
可惜,只差一步,她便能手刃仇敌了。
伴随着万箭穿心的刺痛,许知微摔落马下,意识消散前看见的不仅是楼怀清那双凉薄、讥讽又掺杂着几分敬意的眼睛,还有——
自城中或策马、或狂奔,拿着兵戈甚至锅碗瓢盆的文武朝臣、守城将士、平民百姓。
头顶的春日暖阳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久违的凛冽北风吹来,带来了成团砸下的大雪。
京城不可能产生这么猛,这么烈的风,这样的风……
唯有她的封地阳信,靠近蛮族的边关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