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棠惊雨从秋衡山带回来的那一日,谢庭钰就想好日后该如何安置她了。
先让她无人知晓、无名无分地住在府里,待他成亲,娶得一位贤良淑德的名门贵女,再让妻子知道她的存在。
届时生米已成熟饭,妻子再是不满,也不可能因为她这样一个女人与他闹和离。
毕竟要他放她走,没可能。
所以只能说服到妻子同意为止。
之后他再与妻子一同商议,是要纳妾,还是让棠惊雨继续无名无姓地住在府里。
日后她若是能生得一儿半女,自然也是过继到妻子名下抚养。
她既然如此喜欢拢翠馆,等妻子进门后,她正好搬去拢翠馆居住,不用像现在这样来回跑。
他会待她一如既往,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
原先,他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然而。
再说贾文萱和宋元仪,她二人各有各的好,也各有他谢庭钰需要犹豫思量嫁娶是否合宜的地方。
他暂且不想放开任何一个。
因此他一边试探贾家是否可能将女儿外嫁,而不是他去入赘;另一边尝试能否接受宋元仪的“名”大过“利”。
他并不想娶两个。她们的身份地位若是一同娶进门,必遭皇权忌惮。
至于到底哪一个,他如今还没个定论。
这种情形下,再看棠惊雨。
她毫无波澜。
他不是没跟她提过今日出去是要见谁,是要与谁相处,她始终平淡,对他的上心程度,甚至比不过花几上那瓶这两日就要换水的裁切松枝。
尤其听她说完自己不是月老庙的老神仙算不了姻缘,他当下是恶从心头起,将自己原先的打算与她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不能因你,坏了我日后的夫妻情分。”他最后如是说。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面容,观察她任何细微的反应。
她抿着唇,蹙着眉,沉思良久。
想的却是自己与他现在这样的关系正好,无人知晓,没牵挂没瓜葛,死了也不需要在墓碑上留下他的姓名。
人死如灯灭,如叶落,如花谢。这个世间不需要记得我的来处,也不必书写我的离去。
这一世爱恨愁苦已太多,不想就不念,不思便不忧。
应如流水东西流。
——她是这样想的。
但她不会这样跟他说。
昼夜相处,她知道他不会喜欢这样的答案。
所以她说:“嗯。大人安排的,便是最好的。”
谢庭钰略带惊愕地看着她。
紧绷的弦断开,释放更多沉重而汹涌的怒。
他克制着脸上的表情,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人生有五伦。而我父母早逝,身旁亦无兄弟姊妹,五伦中先失了两伦。幸得君臣朋友合衬,此番再娶一位性情聪慧、容光淑艳的名门闺秀,才不枉我为人在世一场,读的许多诗书,受的千般苦楚,添的百家功绩。你说是也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紧握住她左手的手掌。
左手被他握得有些难受,棠惊雨皱眉看着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不多思:“自然。”
他静静地望着她,等了几息,发现她没有要继续往下说的意思,脸色渐渐沉下来:“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他握得越来越紧。
她吃痛地半弯着腰,说:“一切都会如大人所愿的。”
谢庭钰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
他睁开眼,倏地松开自己的手,又问她:“上次送回府里的御赐之物,你为何一样都不选?”
她急忙缩回自己的手,边揉搓着左手边说:“嗯……没瞧见想要的。”
“是吗。从进府到现在,哪一回你选过什么东西。绫罗绸缎、金银财宝、古籍文玩……竟然没有一件皇家之物能得你棠惊雨青眼是吗?”
他的神色和语气变得严厉,她更感莫名其妙:“不要也是错?”
“少拿话来搪塞我。”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过便是得到了。何必非要拿到手里。”
谢庭钰冷着一张脸,伸手将人抱到腿上,蹙眉细细看她的脸。
摇晃的光影照映着这张秀美的脸庞,正是:
粉面光华疑皎玉,
眉黛锁愁拟烟柳。
无情深浸眼波中,
薄意缠绕浅语间。
沉寂已久的愠怒在此刻喧闹地浮上心口,谢庭钰说话时的话音带着凌厉的剑锋:“凡尘骨相,谁人不爱浮华名利?在我面前装清高,并不会让我高看你一眼。”
棠惊雨的眼波静静的,言语淡而轻:“嗯。我记住了。”
身前身后,深秋的风吹来抚去。
浓郁的树荫遮下莹亮的阳光,四周只余一片清冷的寒意。
肉骨凡胎,谁人不受六欲七情八苦?
就如他向皇帝讨赏,就是给对方传递一个“为您效劳我十分乐意”的暗意;而皇帝给他赐赏,也是为了向众人传递“办好事情有重赏”的信号。
一来一回,渐次累加,情谊和信任才能愈加深厚。
贾文萱和宋元仪对他青眼有加,如同他对二人那般,有期许,有念想,彼此来往既有情愫之间的流动,亦有家世性情是否契合的试探。
世道、人情、爱欲、名利、权势、财富……人世间里的许多痴妄交织在一起,烧火沸油般烹饪出鲜香热辣的勃勃烟火气。
棠惊雨却例外。
她游离于这个世间。
仿佛被吞掉了爱恨嗔痴一样,目空一切,情意永远这般寡淡。
说不定她现在脱下这一身凡尘俗衣,穿上袈裟就能立地成佛。
恰是:她无爱无求观音心,直教郎君怨恨东西,千般惦念埋风尽。
寂静良久,谢庭钰冷笑一声,旋即眉眼间浮起一个空笑:“记住了就好。”
见他如此神情,棠惊雨只觉一股冷意爬上脊背,推他的胸膛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想干什么。”他骤然收紧双臂。
即便二人身上都穿着稍厚的秋衣,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体变化,心里怕,身体却不争气地软了下来。
他将挣扎着想跑的人压倒在春凳上,看见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掀起涟漪。
她的所见所识都是他教的,当然也包括床笫之事。
手握腻颈间,痴尝口脂香。玉肌浮胭脂,轻喘眼尾湿。
缱绻的长吻结束。
谢庭钰抬手轻抚她的脸,凝视她脸上每一处因为自己而产生的悸动,蓦然笑起来。
笑她到底凡人一个。哪怕灵魂得道,也得继续禁锢在这具尝透七情六欲的身体里无法解脱。
忽解绸衣探软樱,又掀锦裙指入宫。
“回房里。”这是她最后的乞求。
“羞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在外面*你。”
簌簌秋风引叶响,嗦嗦飒飒似急雨。平潭起波澜,春凳翻滚浪,游鱼顶开石头缝,尘泥浮涌搅水面。
波光粼粼灼人眼,光天鸳鸯惹人燥。滋滋有声,铁汉听时心打鼓,吁吁微气,泥神看过魂也消。
情如恨,爱憎怨。天上不解凡人愁,地府轻叹红线绕。寒风不送眼底泪,艳阳不照心底痴,萧萧落落,多情总被无情恼。
谢庭钰停在最兴时,掐着棠惊雨的下颌,居高临下地看她:“真是只狐狸精,成日就知道勾引我。”
“我没有……”她哭着摇头。
他冷声斥骂:“呵。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扮乖巧,装清高。一面演着这出不争不抢的好戏,一面又眉眼含情地引我*你的*。真是心思龌龊,手段卑劣。”
他动作起来,似是警告她又似是别有深意地说道:“你是贱出身,休想我给你任何名分。你就应当像只鸟一样乖乖待在笼子里供我取乐赏玩,旁的心思一概不许有!听明白了吗?”
连番抽挞,她快要喘不上气,哑着声答应:“……明白,明白了。”
“好!答应的好!”他气到双眼泛红,抬手往她的胸脯处就是一掌,“受好了,这是爷赏你的。”
一掌接着一掌,说不清是“赏”还是“罚”。
他大约是第一次对她如此生气。
——你凭什么不争?你凭什么不对我上心?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这样的想法正不断地炙烤着他的心肺,令他失控,引他发疯。
浮浮沉沉,直到太阳落到山后,还没有听到满意答复的郎君,仍然不肯休。
“……这回听明白了吗?”他再一次问她。
“……不想不念,恪守本分。”同样的话,她不过换了另一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