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的雨水似乎比去年的多。
谢庭钰办完事情回来不过申正左右,雨水淋漓下个不停。
四下晦涩昏暗。
他进里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出来,就见棠惊雨站在桌前斟酒。
轩窗推开,湿润沁凉的风淌进屋子里。
方桌上点了一盏青铜油灯,泥黄光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她斟完酒,又从木架上取来一只完好的油纸灯罩,小心翼翼地罩住油灯,摆动不停的火光瞬间平静下来。
朦胧的橙色暖光如滴在毛边纸的墨滴一样迅速洇开。
“大人,快过来喝杯酒祛祛寒吧。”她招手唤他。
她罕见地殷勤,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他抬步走到木凳前坐下,举起酒盏,将酒悠悠饮完,才把一张船票递过去:“这是明日一早前往灵州的船票。”
她马上搁下酒盏,伸手接来,眉眼间都浸着浅淡的笑意。
“需要李叔送你去搭船吗?”
“不用了。”她摇摇头,语调轻快,“对了,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谢庭钰此刻的心绪犹如一团乱麻。
他收了一封拜帖,当朝首辅的次子贾文菡携其小妹贾文萱,明日要来拜访他,与他闲谈一二。
贾文萱芳龄十六,尚未婚配,此次随行,意欲何为不难猜。
所以他让李达去买明日一早的船票,也是让棠惊雨正好与他们错开。
按计划来说,一切完美。
毕竟如果只到这里,没多少人知道他有过这样一段难以启齿的风月往事。
到了玉京,他会是一个没有妾室通房的身心干净的男人,在高门贵女前更有价值,更能拉拢权势助自己直飞青云。
那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没多少开心的感觉呢?
甚至觉得棠惊雨的笑容非常刺目。
棠惊雨并不清楚他那心思百转的愁绪,自顾自地将一枚鹅卵石圆形的刻字墨玉玉牌递过去。
“这是我最想送给大人的东西。”
她对谢庭钰,有怨恨,有憎恶,有愤懑,但也有感激,有欣赏,甚至还有一点点男女之情的迷恋。
复杂的情感叫人记忆深刻。
她能预想此次一别,便是此生不见。
她希望给这段短暂同行的旅途,留下一个余韵悠长的结局。
故此她拿出自己身上最好的一块玉,去请李达在上面刻了两句诗,诗曰: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谢庭钰原本平淡的神情,在见了那玉牌上的两句诗后,顷刻间冷得像块寒冰。
棠惊雨第一次送礼,瞧着他的脸色变化,当下还以为他是觉得这个礼物过于轻贱,于是她认真地说:“大人,礼轻情意重。你不让我离开这厢房半步,我只能从醉花楼那儿攒下来的钱财里翻找——这已经我能拿出的最好也是最贵的玉了。”
他抬头看她,言语间还抱有一点希望:“这玉上的字……”
棠惊雨:“是我专门请李叔刻的。”
“你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真的?”他的目光跟冷针一样刺人。
“应该……”她以为他是在笑话她不懂装懂,缩起肩膀低眸看向酒盏边沿,“是知道的。”
“呵。”他冷笑一声,还留有最后的一点幻想,“说说看。”
他身上的凌厉气息较以往更盛,她不敢抬眸看他,于是将目光挪向窗户的雨。
遮天蔽日的雨幕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以前在醉花楼的时候,总是能听到很多文人墨客念诗,不过我一句都没有记住。但有一回,记得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两名刀客前来饮酒,二人像是要说尽世间事那样,喝了一晚上的酒。
“天亮离别前,其中一个人就对另一个人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离别的诗句听了很多,只这两句我觉着最好,这么些年一直记到了现在。所以我想把它们刻到玉石上,送给你。”
棠惊雨目光真挚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跟他说了这么多的话,讲的却是一个离别的故事,送的也是离别的诗句。
谢庭钰深吸一口气,还是问她:“你知道送这两句诗给我,是什么意思吗?”
她说:“大抵,是有过相逢就很好了的意思吧。”
她说的不全对,诗里其实还暗含着深深的思念。
但他并不想她思念自己。
因为“思念”这个词,是跟“长久别离”成对出现的。
所以她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留在他的身边。
他死死地盯着手上的墨玉玉牌,翻来覆去地摩挲,握紧一下又松开,松开了又重新握紧,思考着是直接捏碎,还是直接扔掉比较好。
棠惊雨见他这样,自然认为他这是在嫌弃自己的见识短浅,她有一点点泄气,颓唐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
“大人,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这块玉?”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他强行扯出一个微笑,“这玉我收下了。”
“毕竟我同你一别后,大约此生不会再相见。就当留个念想罢。”他紧紧盯着她。
“嗯。”她低头笑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
是吗。你居然真是这样想的。棠惊雨,我真想*死你。他阴毒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