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间,一记剑芒飞驰而出,直朝司刻悬面门弹出!此招气息不稳,却明显带着杀意而去,被司刻悬轻而易举地躲过,却落在身后弟子的胸口处。弟子立马被击退数步,半跪在地上咳了口血出来。
司刻悬略一皱眉,朝一旁道:“带下去休息。”转而朝向半空阁楼时,眉目已覆上一层冷霜。
思德把胸口里涌上来的血腥味狠狠压下去,目光阴冷地盯着司刻悬。
司刻悬森然道:“又来一条忠犬。”
思德不反驳,一字一顿地、极冷极硬地从牙关挤出四个字:“不许说她!”
司刻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嗤道:“她用当年迷惑魔火的手段迷惑了你?让你这般愿意当她的狗。”
旁人斥他如粪如土他都不在乎,唯一听不得折辱问觞。话头还没凉,便瞬间掌心聚气,漩涡流转,朝着司刻悬就要甩出去!奈何身体本就重创未愈且气急攻心,真气还未成型便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顷刻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耶步叫道:“德哥!”
思德一手抓住栏杆,一手又要汇聚真气,奈何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司刻悬在下方哈哈大笑:“别挣扎了。你们不知道有一句话叫邪不压正吗,七年前她如何死的,这次也是一样,我倒不信她有能耐再活过来一次!不跟你们废话了,起阵!”
终是起了阵!不觉间,众修士已将客栈里三层外三层、以一种奇特的排列方式围了起来,只见天地间金光灿灿,狂风之中,一张巨大的、金色的天网从高处拉了下来,倏然笼罩在四周,将包括仙门以内的整座客栈都囊括其中!
耶布越看越眼熟,突然惊叫出声:“天网!”
他在问觞的记忆里看到过,这是当年在弑神台上引诱魔火现身时而施展的一种禁术。还记得当时这阵法因其过于凶险,开阵时怨气滔天恶灵四窜,因此需要一法力高强之人压阵。
说是压阵,实则危险程度可以比肩献祭。当时梅宗找到江南渊,请她压阵,同行的人皆是劝阻,可她还是去了,彼时差点就丧命在那阵法当中。
不料过了这么多年,仙门竟要以同样的法子来对付她。
耶布一阵恶心,愤懑之意已烧到头顶,可又无计可施、无法言说,只能后撤半步,往结界上倾注灵力:“青玄哥、阡哥!这是天网,天魔台封祭多年的禁术,威力极强,结界撑不住太久,还得另想法子才是!”
焚临阡和慕青玄已无暇疑惑他是从哪知晓的禁术,连忙朝结界浇灌灵力:“这群人气势汹汹,今日这一劫恐是躲不过了,只希望问大侠别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回来。”
思德用手背揩去唇边的血,哑声道:“我方才已修书一封,着青鸟去送,只不过这里里外外层层把关,不知是否会被拦截去。”
慕青玄道:“看他们的样子,是还以为问大侠就在客栈里,传讯应该是顺利的。我们千万守住此处,若是被他们知道问大侠不在客栈,定是在大夏境内广泛搜寻。问大侠不知此事、毫无戒备,又身受重伤,被抓到真真就无力回天了……要遭!”
话音未落,四人肩膀纷纷往下一沉,险些站不住脚!抬头一瞧,金灿灿的粗丝线里竟泛出滚滚黑气,大团大团、如云如雾般地蔓延开来!
焚临阡:“这是什么!?”
如果说方才只是来自天网的灵力镇压,也算是浩然正气尚能承受,这回却是一汩一汩的阴气从头顶倾泻而来,竟是瘆得人手脚发寒,难以呼吸,胸腔挤得快要爆开。
头顶黑气盘旋,耶布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一只胳膊依旧□□着高举,为结界输送灵力,另一只手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符咒,胡乱地贴在周围一圈人身上。
思德一眼认出:“师父的符?”
“别的不说,眼神是真好使。”耶布满额汗水,还朝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大拇指,“正是问大侠走前留下的。天罡破煞、金光护体、万鬼辟易……应有尽有。哦,这个不是。”
他撕下贴在思德胸口上的一道符箓:“不好意思了……”一转头道,“哦,这个也不是。”
焚临阡本就有伤在身,已被这煞气冲得头晕目眩,无暇仔细去瞅耶布从他身上撕下的是什么符,又碍不住好奇:“那是什么?”
耶布攥成一团塞进兜里,随口答道:“和合符和六丁六甲。”
“……”
“……”
焚临阡不住道:“问大侠已经逊到这种地步了?”
耶布道:“谁说不是?我上回叫她教我画百解神煞和五雷之类,她非诓骗我画这些。不知什么时候混迹到这里头去了。”
慕青玄和焚临阡恍然,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黑气已经将结界完全笼罩在内,张牙舞爪地往内浸染。耶布啪地往结界上甩了一道符去,黑气却不见消退,慕青玄讶道:“问大侠的符箓不起作用了吗?”
“那倒不是。”耶布道,“方才那是一道‘防小人符’,我对着死老头贴的,只不过有结界扔不出去罢了。”
司刻悬虽鬓边飘着两道白发,人刻板尖酸,但绝对称不上“老头”。因耶布这话有影射他早死的意思,正中大家下怀,便无人纠正,一一默认。
思德把身上剩下的符箓撕下,叠平整了塞进衣襟里。耶布余光瞥了眼,思忖道:“德哥,我这里还有很多,不用如此节省……”
“师父教你很多吗?”思德突然问道。
耶布将驱邪之类的符咒刷刷往外扔了一圈,齐整无比。符咒所到之处黑气褪去,从远处观望,宛如一颗黑球中央绑了一条纯白的缎带,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他道:“很多!非常多!问大侠是当之无愧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阵巨大的哀鸣尖叫声盖住。
仿佛地狱中的烈鬼被扔进油锅,凄厉程度堪比国丧,其沙哑、尖锐、惨烈简直逼得人汗毛倒立、抱头鼠窜。且不说他们四人,就连底下的仙门百家都纷纷青筋毕露面部狰狞,东倒西歪地抱住脑袋。
耶布捂住双耳,朝其余三人撕心裂肺地吼道:“他们自己搞的东西,自己都害怕吗?”
司刻悬也不甚其烦地抓住梅宗怒吼:“你不是说这禁术不是已经多番精进,不会伤到施术人吗?要是这些恶灵控制不住敌友不分,伤到弟子和百姓怎么办!?”
这声吼倒不是司刻悬有意,此乃形势所逼,如若不朝着对方用力嘶吼、搭配口型来辅助理解,在这极端混乱的环境下对方是听不见的。
梅宗同样怒吼回去:“不会的——就这一步——没能改良——恶灵不会——伤害自己人的——”
以前的天网虽遮天蔽日术力强大,但却有一大弊病。
毕竟是禁术,由此负面效果引出的邪祟妖魔格外猖獗,不受天网屏障的要挟,可以强行进出。因此,网外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安全。
但是经过改良之后,虽不能改变召出邪祟的副作用,但可将其全部桎梏在天网内部,让他们对付其中的敌人,于施术群众来说更加安全。也因此渐渐从“禁术”的污名中摆脱出来。
那边混乱如斯,焚临阡嗤道:“堂堂仙门,自诩圣洁,竟做着借妖鬼之力行事的勾当,真是令人作呕。”
慕青玄提醒道:“大家稳住心神,千万不要被这咄咄鬼音扰了心智。”
萧萧怨鸣中,滚滚黑气沉甸甸地坠落,团团簇簇地将结界包裹住。待到惨叫逐渐消散,只见疯狂蔓延的黑气已经把一圈的符箓吞没掐灭,整座结界立马笼罩在巨大的黑幕里。
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气淹没了,四遭彻底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耶步赶紧抓住一旁三人,紧声道:“我们拉紧彼此,千万别松手!这里这么黑,走散了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焚临阡提醒道:“不会。再黑也顶多是个客栈。”
耶步:“哦!也是。”可还是拉着三人的手不放。
思德离他最近,黑暗还没来临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不自主凑过来的身体紧紧贴住了,不住有些尴尬。眼下耶步越贴越紧,恨不得整个人塞他怀里去。心中便道这么黑,约莫是把他认成了慕青玄或是焚临阡,于是轻咳一声想提醒一下。
不料耶步丝毫没有认错人的尴尬,心安理得地挨着他,听他咳嗽还关心一句:“德哥,你很难受吗?要不然靠我身上休息一下吧。”
思德心道你要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姿势。一转头,下巴正好扫过他毛茸茸的头发,四周虽黑,却明显感觉出一道诚挚关切的目光从下方望着他,不禁微愣。
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应该是比自己小的。
少时在家时,家中也有比自己年幼的弟妹,害怕的时候也是这样蜷缩在他怀里。
以往安抚小弟小妹时,总是一边哄着一边抚摸他们的头发,不多时就会在他怀里睡着。
现在这一招,对耶步当然是不适用的。
摸他的头过于夸张,拍他的背也恐怕些许逾矩,犹豫半刻还是放下了手。
思德半天没应话,耶步又喊了声:“德哥?德哥你还好吗?是不是我挨你太近了你不舒服……”
“你怕黑吗?”思德问道。
耶步忙不迭点头:“我一怕鬼,二怕黑,三怕三餐没鸡腿……”
“啪”一声,一簇小火苗从思德指尖燃烧起来,映在他温润的眉目上,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慕青玄连忙道:“思德兄,你这种情况还是不要擅动内力,容易旧伤复发!”
思德道:“这点程度没关系的。”
焚临阡凭着记忆去厢房迅速地取了几盏烛台来,借火点上:“已经可以了。”
思德这才收了手。
虽是有了光亮,却只照得见里头,瞧不清外头,只能看到一圈翻滚涌动的黑雾。四人抬头望向黑色的天幕,竟感到肩头一松,强烈的戾气居然减弱了。
不多时,雾涌云蒸的黑雾便扭曲着变形。原本只是整齐地覆盖在结界之上,然而此刻表面涨满团状黑块,宛如岩浆沸腾一般汩汩躁动着,发出呼噜噜的气息,仿佛长了脓包般不安分地鼓动着,有什么要从里面钻出来似的。
只听界外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眼见一条条惨白的手臂争先恐后地从黑气里挣扎出来,长长的五指爪状收缩,咔嚓咔嚓落在结界表面。紧接着是腿、胸膛、头颅……不消须臾,数以千计的恶鬼就弓腰驼背地爬满了整座结界,尖锐的指甲在结界表层划出撕裂般嘲哳的声音,箭矢一样刺激着耳膜。
客栈里,目光所及之处皆被厉鬼包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座结界。他们或如野兽目露绿光,或有眼无珠面目可憎,都死死盯着里头四人,张着流着涎水的血盆大口,嗓子里发出低沉怪异的吼叫,指甲在屏障上划出无数道抓痕,仿佛里面的人是什么等待着采撷的美味猎物。
此情此景,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当即就有弟子吓晕过去,被匆匆忙忙抬走,人群不可避免地躁动起来,纷纷往后退去数步。司刻悬喝道:“妖邪之物,何其下等卑劣!堂堂仙门修士,见到妖魔鬼怪非但不想着以浩然正气覆灭,竟然恇怯不前、畏畏缩缩!这便是家中长辈教给你们的本事吗!?”
梅宗心道,什么覆灭不覆灭,这不正做着借妖邪之手除凡人之命的事儿吗?但也没必要抠这些字眼了,便劝道:“司阁主,这阵仗别说小辈们了,我看着都害怕,莫要生气误了事。还是往后退退,莫要叫这邪佞东西伤到自己。”
“梅大家长说得对。只不过要说这真正的邪佞,还得是楼里躲着的这位。”司刻悬冰冷地勾起嘴角,“只不过,她马上就要死了。”
小楼二层,耶步又甩出几道符箓出去,然而敌人数量太大,且重重再生,手中的符箓是万万不够用的。比方才更严重的阴煞之气滚滚袭来,而在此时,界外的修士也在号令下纷纷举起法器,天网的威力连同鬼修的撕咬一同压迫着结界,整座结界连同客栈都晃动起来。
小昧留下的结界能撑到此刻还屹立不倒,已是足足超出预料。梅宗自语道:“这结界瞧着不像那位的手笔,从这隐隐约约的光晕来看,原有金光护体,似有神性,不知是哪位高人,到了这般境界,竟从未领教过……”
司刻悬:“什么神性不神性,难道神君还能下凡做这助纣为虐之事?不要自己吓自己。那孽障左右不过是个小辈,再是本领通天,有贵人相助,也万不可能斗得过这千军万马。嘉老太爷,您说呢?”
嘉厝眉头紧蹙,抚着白胡,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天网金光笼罩,宛若圣光降临,内里却恶鬼横生,怨气滔天。两厢明明最为相斥,此时却将力量交缠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这里面四人受此压迫,定是十分不好受,想必无需片刻就要败下阵来。司刻悬死死盯着里头,眼见着结界逐渐松动,却迟迟不见江南渊出来,心中不禁缓缓生疑。
那厮虽是狡诈,但若真叫他说,却也认她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不擅做藏头藏尾的事才是,怎会到了现在还不出来?
莫不是情报是假的?
她根本没在这客栈里?
司刻悬慢慢皱紧眉头。
完颜城向来与仙门不睦,此番转弯抹角地送情报来,就是为了借仙门的手除掉此患。他心中明白是被当了枪使,却也乐意去做这‘为民除害’的事,便顺着那厢接了这刀,且多送江南渊一个与完颜城勾结的罪名。但是焉知完颜城只是借仙门杀人,而不是黄雀在后,把仙门推进自己挖好的坑里?
不对,不可能。以完颜城现在的乱况,并不足以覆灭仙门,不会冒这个险做这事,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毁完颜城四十九宫的是江南渊,完颜城要的是江南渊的命,同时想借她的手折损仙门。只不过他们打错了主意,没想到仙门搬出了天网,使了个心眼儿叫鬼修去取她的命,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她拿下。
如此一来仙门自然不会腹背受敌,可打消被完颜城趁乱搅局的后顾之忧。
完颜城就算在暗处伺机而动,看到天网出,定是也不敢再打偷袭的主意。并且他们既想看鱼蚌相争,就会致力于创造环境,而不是用假情报去骗仙门,因此这情报不可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司刻悬攥紧了拳,盯着黑暗里的阁楼,脑海里千回百转。
那人呢?人去哪了?真的不在客栈,可是有什么理由不在客栈?
她的同伴都在,怎么可能她不在?就算不在,又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溜走了?如果她不在,这四个碍事的家伙为什么不说,硬要在这里受折磨?
司刻悬目光暗下来。
不在……不在也无所谓。
这一战不会白来。
就算她真的不在,也大可以活捉了这几人回去,彼时以他们的性命做注,江南渊,你胆敢不现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