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一词出口时,连吕殊景自己都觉得有些讽刺。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少年面色未变,握着缰绳的手却紧了紧。
“吕将军是天下将士的楷模、大沂百姓心中的守护神。晚辈如此称呼您,不过是出于敬重罢了。”
“你还在怨我,对不对?怨我当年一心惦记着功名利禄,到最后,连家人也护不住,”吕殊景抬手勒马,露出一丝苦笑,“比起客客气气地说一些违心话,我宁愿你指着鼻子骂我冷血。但不管怎样,樾儿,长姐既已将你托付于我,我便会担起长辈的职责,将你抚育成人。”
这番肺腑之言并未触动少年。
他抿了抿唇,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俨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随即策马前行,拉开了和吕殊景的距离。
见宣兰樾如此油盐不进,吕殊景在心里叹了口气。
刚被送到西北天瞿军驻地那会儿,这个侄子其实是很黏他的。
军中生活条件艰苦,很难找到专门的人来照顾婴幼儿,他又不放心把侄儿随便交给百姓抚养,于是大部分时候都选择亲自带在身边。
他处理军务的时候,宣兰樾就坐在桌子上翻他的兵书地图;他去校场检阅士兵训练情况,宣兰樾便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做一条安静的小尾巴。
吕殊景还命下属编了个结实的藤条筐,固定在马鞍后侧,每回出门就把侄子装在里头。
那时宣兰樾才两三岁大,总是坐在竹筐里,眨巴着漂亮的眼睛,一边啃指甲一边好奇打量着塞外的风景。
行路颠簸,他也从来不哭。
军中将士们都开玩笑说,七皇子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以后必定有出息。
宣兰樾素来沉稳聪慧。到五六岁时,同龄人尚在举着拨浪鼓满街乱跑,他就已经能熟练地读书写字,甚至能像模像样地同大人辨玄理、论经史。
连吕殊景为他请的教书先生也忍不住赞叹道:
“七殿下有昆山初剖的璞玉之姿,其灵秀朗澈,远非池中凡鳞可比。”
所有人都夸宣兰樾早慧,吕殊景却对此忧心忡忡。
须知世间万物生长自有其规律,孩童亦如此,过度早慧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慧极必伤,懂得越多就活得越痛苦。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侄儿只是个资质平凡的普通孩子,至少能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若长姐吕皇后还在世,想必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吧。
近两年,北原五族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时不时有流寇骚扰沂国边关。虽然不算什么严重威胁,但也跟牛皮癣似的够让人烦了。
正因如此,平日里除了带兵操练、巡视边防,吕殊景还要时时刻刻警惕着这些北蛮流寇,事务一多,对侄子的关注便大不如前。
宣兰樾渐渐大了,不再如小时候那般爱黏着大人,性子愈发冷,甚至有点孤僻的意味。
或许是听到了一些和往事有关的流言,他与吕殊景的关系逐渐微妙起来,偶尔舅侄碰面,除了礼节性地寒暄几句外,几乎无话可谈。
宣兰樾的疏离和排斥,吕殊景都看在眼中,却无力转圜。
因为……流言虽是流言,却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十年前的白微关之战,吕殊景带领天瞿军救下了整片大沂山河。事后论功行赏,吕殊景受封靖边定虏威远大将军,战死沙场的发妻甄夫人则被追封为昭烈镇关都督。
众人皆以为,如此卓著的功勋,必可保家族几代荣华。加上当时吕氏长女吕舒宜已入宫为后,与帝王感情甚笃,一时之间,吕家成为了岐京里风头最盛的名门望族。
同年,吕皇后生下了七皇子。
据传七皇子刚出生时,产房外突降异象。五色祥云涌现在皇城顶端,丹鹤衔着兰草而来,百花违背时令竞相盛放,连御花园中枯死百年的老桃树也绽开新蕊,焕发出新的生机。
为此国师卜了一卦,卦象上紫薇垣移位,二十八宿俱明,竟是圣主降世之兆。
自此,储君之位将花落谁家,似乎已经毫无争议。
谁曾想好景不长。没多久,吕皇后忽然抱病而亡,她死后,沂帝以失德之名除去了她的后位,并将刚出生的七皇子宣兰樾逐出皇宫。
此事一出,立即在民间激起了轩然大波。
吕皇后性情温婉贤淑,为人端庄识大体,是百姓心目中的贤后。往年京城附近出现北边来的逃荒难民,她都会亲自前去布摊施粥。主掌后宫多年,她将宫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乎挑不出一丝差池。
——这样一名女子,怎会“失德”?
可沂帝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还严令封锁了所有消息。但凡有人敢质疑,便会受到重罚。
诡异的是,当时正逢吕皇后的弟弟、靖边大将军吕殊景回京述职。得知姐姐的死讯后,吕殊景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分明是骨肉至亲,为何吕殊景会如此无动于衷?
人们纷纷猜测,要么是吕将军冷情冷血,心中只有名利,对家人毫无感情;要么……吕皇后真的犯下了大错,纵然是军功累累的吕殊景,也无法替她求情。
两相比较,后者涉及女子名节,显然更为劲爆,相信的人也更多。
有好事者偷偷编纂了话本,称吕皇后入宫前曾与家中一名仆从相恋,二人约定私奔,却被长辈棒打鸳鸯。入宫后,吕皇后不甘寂寞,秘密将旧情人接到了宫里,至于七皇子的生父究竟是谁……恐怕难说。
一代贤后,竟沦落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其讽刺!
无论如何,吕家的颓势是注定了的,没风光几年便凋零至此,犹如昙花一现,着实令人唏嘘。
京城的流言长了翅膀,一路传到西北,吕殊景知道,宣兰樾一直在等他作出解释。
可他无法解释。
人生在世,总有千般不得已。即便侄儿怨他恨他,他也没办法为自己辩驳一句。
白衣少年策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身着玄甲的将军发出一声长叹,接着双腿夹紧马腹,也离开了幽僻的街巷。
*
宵烛背着手,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来回踱步,眉宇紧锁。
他在思考。
现下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对于县令贪污和县尉通敌一事,他到底管不管、如何管。
倘若找到一个方法,既能把两只老蠹虫拉下水,又能保全他自己,那真是再好不过。
随即宵烛又想到一个问题。
长期以来,为了纠察百官、肃正纲纪、弹劾不法,沂帝每年都会派遣御史赴民间巡查民情,重点监管地方赋税征收及财政拨款落实情况。
石硚岭的赋税比其他县高一成,这是随便问问就能得知的事实。可上面一直没有出手干预过,这说明,那位来石硚岭探访的特派御史大概率也和县令等人沆瀣一气。
只有强权才能压倒强权。想要扳倒赵安涛和刘保,就必须越过御史,将真相上报给更高级别的官员。
麻烦就出在这里。
宵烛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出了石硚岭,他对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就算想检举县令和县尉,也毫无门路。而且,他也不能保证求助的官员就一定清廉正直,不会反手将他卖掉。
难怪天界的预言说沂国要完呢。一个小小的石硚岭水就这么深,朝中牵扯到的利益网估计更复杂了吧。加上北边还有五个虎视眈眈的部族,或许下一场战争已经不远了。
好乱,好乱,好乱。
宵烛梳理着眼前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忽地抱起脑袋,在心里痛苦哀嚎。
他只会干那种不费脑子的活儿,比如送货、擦马厩。让他心思缜密地谋局布阵,可真是难为人!
宵烛正兀自苦恼着,这时,杂物间的某处角落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宵烛当即吓得心脏骤停。
家里现在明明只有他一个人才对,难道是……老鼠?
宵烛硬着头皮去查看情况。
没走两步,一道雪亮的银光忽然从角落窜出。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就被迎面撞了个满怀。
“砰!”
宵烛后背直接砸墙上去了,痛得他眼冒金星。
定睛一看,偷袭他的,分明是魂晷!
魂晷本是器物,此刻它却仿佛开了灵识一般,表面有青紫色光芒涌出,不断发出“嗡嗡嗡”的震颤声,还一个劲儿地撞击着宵烛的胸膛。
——别撞了别撞了,再撞真的要把五脏六腑颠出来了!你安分一点!
宵烛伸手抓住不老实的魂晷,抡起胳膊狠狠晃了晃。
魂晷似是被晃晕了,终于不再乱动,紧接着,它开始慢慢缩小,最终缩到了指环大小。
它身上越来越烫,跟个刚出炉的山芋一样。
见此情景,宵烛蹙起眉。
魂晷今日为何如此活跃?
难道说……
电光石火之间,宵烛忽然想到了什么。
当初在下凡前,仙帝曾告诉过他,魂晷上缠着他和太子的因果线。如若同时接触到两人的气息,因果线便会被激活。
所以,魂晷是从他身上感应到了宣兰樾的气息?
但这怎么可能啊!
宵烛今天就去了趟官府大牢,接触过的人只有官兵和屠狗六。
宣兰樾总不可能在那间牢房里,那也太荒谬了!
难道还有什么被他遗漏的细节吗?
冥思苦想间,一瓣深紫色的银莲花状胎记突然浮现在宵烛脑海里。
宵烛一拍脑门,蓦地清醒。
他怎么会这么糊涂!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瓣印记根本不是凡界的普通银莲花,而是只生长在仙界的紫绡莲!
文琇宫里到处都种着这种花。或许就是因为太过熟悉,第一眼看到时,宵烛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所以,不久前他在街上遇到的那名骑马少年,正是宣兰樾无疑!
这么说的话……与宣兰樾骑马并行的男人,应当是西北天瞿军首领吕殊景。
扯一根毛线就能拽出一个毛线团。中午宵烛在官府大牢里听衙役说,石硚岭最近来了“贵客”,赵县令忙着巴结所谓的贵客,好像还从刘县尉手里抽调了部分人手。
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衙役口中的“贵客”,肯定是指吕殊景。
结合宵烛之前打探到的消息,他知道,此番东行清剿流寇,吕殊景只带了三支精锐小队,约莫五百来人,一行人会在石硚岭落脚几天。
五百人,说多不多,要说少也不算少。
石硚岭又小又穷,拿得出手的客栈没几家。宵烛前阵子做过工的那家客栈还不错,而且它刚被老板盘出去,现在正好是空的,若无意外,县令应该会把客人安置在那里。
宵烛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想除掉县令县尉这两只扒在百姓身上吸血的水蛭,唯有借刀杀人。而借来的这把“刀”,一则要有凌驾于御史之上的权力和威望,二则要有关怀百姓疾苦的慈心仁心。二者缺一不可。
吕殊景将军是大沂第一良将,没有他,沂国疆土早在十年前就已被北原骑兵的铁蹄踏破。这样的威望,即便在沂帝面前,想必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况且,西北边塞条件何其艰苦,吕殊景肯放弃京城的安逸生活,远赴边关驻守数十载,说明此人绝非贪慕荣华之辈。
倘若能得到吕将军的助力……
宵烛攥着魂晷,陷入沉思。
求助吕殊景,或许可行。
行不行他都得试试,毕竟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机会。
现下的难点在于,他该如何取得吕殊景的信任。
吕殊景不是傻子,肯定不会轻信来历不明的消息。宵烛必须想办法拿出切实的、能够证明石硚岭官员罪行的证据。
县令赵安涛盘剥百姓多年,每年都会私自多征一成税赋,捞来的油水大部分进了自己的腰包。要搜罗他的罪证倒不难,随便找几户人家,把历年的户帖、税契、砧基簿摆出来逐一核对,很容易就能发现端倪。
但要抓县尉刘保的辫子就有点棘手了。
通敌一事非同小可,刘保做得隐蔽,证据不好找。
说来也讽刺。干了那么多亏心事,刘保竟还忌惮着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