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升做了噩梦。醒的时候把睡衣都汗湿,但梦的内容却一点也记不清了。果果在床尾发出舒适安眠的低缓呼噜声。动物不会说话,没有语言系统,所以它们永远不会做梦。除非□□的苦痛,它们睡着了,就能平稳安眠。
已经四点多近五点,没有纠结梦里发生了什么。沈念升静静躺在床上,被窝的温暖让她稍感安心。她知道噩梦的根源是现实的无解。她已经习惯了。
沈念升曾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长久的,接连不断的噩梦里周旋着。畏惧又沉缅于父母尚在的噩梦当中。
十六岁那天夏天,得知父母车祸的那天下午,她总觉得现实世界很虚假。猝不及防的一切都很虚假。一些极端的事竟然会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她觉得难以置信。后来才明白,极端悲惨的事情,只发生在普通人身上。
因为能力有限,无法应付,于是难以接受,继而使人无法信以为真。
一路去往医院,交通大队队长连同舅舅们在她身旁噤若寒蝉,显露悲恸和沉重神色,而她整个人则是迷迷蒙蒙,做梦一样心神涣散着。快速的在脑海里回忆起一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早上,他们带着宝贝儿冉冉,一派温馨美满,幸福不已的模样,仿佛他们只有那一个孩子似的,直到阖上车门也没人回头来和她说些什么。
没有人在意沈念升午饭怎么解决,她期望的一句‘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的嘱咐也伴随银色别克消失在视线里的事实而彻底落空。
健康靓丽的沈念升当然不被呵护。因为她健康靓丽。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他们这样的话,不如直接消失掉。
三个小时前神明一定听到了某人潜藏极深却又由衷抒祷的心声,所以三个小时之后让谁如了愿。
“为了躲避逆行急转的货车,自行冲下陡坡的......”交警队长和舅舅解释情况,“家长当场不治,孩子好在有母亲用前胸护头,做了缓冲,除了左臂骨折,其他一切正常,但是医生说,这孩子有先天的呼吸综合症,心肺功能不全,有衰竭的迹象,恐怕......”声音压得虽然低,但其实被沈念升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语气也有惋惜和不忍心,但无论如何,都像是在讲解着严肃又惊悚的恐怖故事。让沈念升觉得唏嘘。以及不可思议。她仍旧没有什么实感。
一路懵懵然去到医院。舅舅领她兜兜转转地绕了几栋楼。
“妹妹在重症监护室。”最后才在急诊室的楼道里停下,回头看着她,郑重又悲悯的说着。
沈念升多想一路走下去啊,或者干脆跑掉好了。屏住呼吸,保持住心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就什么都没发生,她要小时候走夜路惧怕黑暗里假想的鬼一样,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屏住呼吸。
以祈求不被发现。不好的事情啊,请千万不要照临。她已经有过很多成功的经验了,她不会被黑暗里的魔鬼吞并。
却在这一次的祈祷中彻底心痛又绝望。人如果不说话,恐惧就无法舒展释放,沉默是重锤,足可让人窒息受创,她的沉默则是无助。她知道没有人能安慰她。所以她没哭。在医院走廊上,沈念升的脑海中俱是沈星冉今天早上上车前转过头来朝她展露的微笑,以其与之相类似的许多个她的微笑。
笑什么呢,她想。
沈念升低着头,踉跄向前。
她生年十六岁走过的最长最艰辛的路,从此变成了这条仅有五十米之长的医院侧廊。
她低着头,不敢抬头。
她怕一抬头就会看到谁在虚空里朝她笑,问她,这下你是不是就开心如愿了呢?
你要还不如愿,那我连她也夺走。好叫你彻底安心。
休想!
冉冉,你快醒来啊。
你快快醒来。
我再不和你争那架斯坦威,我不嘲笑你的发紫的嘴唇,我也不故意忘掉你的生日,我不拔掉你的花,我再也不弄破她为你织的毛衣。
我会陪你去洛云川看大雁,课外实践我也带你一起去,你想要多少张大字我都写给你,那些彩铅就算被你摔个粉碎也没关系。
我不对你生气,发脾气,不给你白眼和冷笑,不再冷眼旁观你艰苦卓绝的脆弱生命。
冉冉,亲爱,我的冉冉。求你醒来好不好,求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姐——唔啊——,咳咳——姐,我痛——”
那之后很久,沈念升的唯一身份只是沈星冉的姐姐。
梦醒之后她没能再睡着。闹钟响,她起床后拉开窗帘,发现外面竟然下了小雪。
到出门前,雪已经彻底停了。打开堂屋大门,可以看到院里的青砖上积了一层绵薄的晶白细屑。应该是刚下没多久,沈念升抬头看一眼天,觉得这应该是最后的一场雪了。毕竟已经立春后第五天了,春天将近,靠墙角的山茶花半开,扎眼的猩红花瓣在雪中极为张扬的裸露着,气势十足,异常醒目。
沈念升重重呼出一口气,白色水汽在空气里缓缓腾起又消散于无形。她双臂因为天气冷凉而隐隐作痛,这是劳损和环境影响所致。对着满院静谧的雪景,她试着做了几个摆臂,想缓解一下臂膀的刺痛感,但效果颇微。
等到天气转暖就好了,她自我安慰地想。然后下了台阶,穿过前院,从大门门檐下推了有些老旧的墨绿色凤凰女士单车。扒开门闩出了门。
被她一并携带出门的有开的很好的几多红色赤丹以及她昨晚自行剪掉的长发。
沈念升时年二十八岁。离群索居,鲜有朋友,为人和善,独自居住在白芷巷一幢带院的三层独幢小洋房中,据说那是她的已故父母除了一个罹患呼吸综合症幼女外,留给她的另一样东西。至于她的妹妹,也已经在五年前病逝。
所以沈念升是独居。
调岗到综合办的孔妙玲之所以会知道这些,其一是道听途说,其二是与念升交往以来的总结。至于更深层事由,比如有流言称这女子曾结过婚有过一位外国丈夫的事。孔妙玲去过她家几次,完全不见所谓丈夫其人其事,且从沈念升平日里为人行事风度来看,应该不是有意隐瞒。
所以——,“她今天请假了。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或者你明天再来。”
面前的男人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冷峻面孔,他的普通话虽然流畅但发音还是有些不准,上来就问说要找shelly shen,孔妙玲想了好久也没听说过她们出版社还有外国人,到这男人重复几遍无果,只好不耐烦的在纸上写了“沈念升”几个字后,孔妙玲噗嗤一笑,然后作了以上回复。
但忽然产生这个男人不会就是‘念升的神秘丈夫’这种想法又嘴比脑子快的脱口而出:“你是她前夫吗?”
把当事人问的一愣,抻直了脖子表示受到冒犯,但孔妙玲哪知道这些,只以为他是没听懂她的问题,“you——”指指男人,“her husband?”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空着的位子,仿佛上面正坐着沈念升。
只有这么帅的人,才有资格担当得起沈念升神秘莫测的HUSBAND角色嘛!
孔妙玲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略微兴奋,十分期待的神情。
“怎么她这么恨嫁的吗?找她的男人,都是潜在老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