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院内空地上日光已斜,仿若一卷昏金挂帘悬在忙碌的众人头顶。
“起雾了。”区丈夫忽然说。周问鹤闻言,茫然转头四顾,才发现远处湖面上已经蒸腾起薄薄一层绒白。
“此地雾起得这么早。”道人感叹说。
“每年这个季节入夜前后,钱塘湖上时不时就会白雾弥漫。现在还算好的,等天全黑下来,沿湖一带有时候简直是伸手难见五指,”区丈夫显然是用上了说鬼书的本事,他稍稍压低了嗓音,谈吐就带上了阴森气,犹如山林古庙中的老狐论禅,“据说啊,当地每年这个时候,总要丢几个人,都是划船划进迷雾里,找不到方向出来,也不知最后是沉到湖底了,还是漂去了什么所在,反正人就是没了。”
“漂去什么所在?”周问鹤不以为然道,“难道是漂去海里?”
“哎,”区丈夫连连摆手,“漂到神仙处去啦。”
“贫道寡闻,只晓得海上有神仙,原来这小小一片钱塘湖上也有?”
“当地人都在传,钱塘有个‘雾中仙’。每当湖上氤氲漫天,总有人能听见雾里传来零零碎碎的乐声。据听过的人说,那乐声端的十分古怪,不像琵琶也不像管笙,加上又是透过雾气传出来的,愈发听不真切。偶尔有听实的,也说那曲调毫无章法,不成板眼。”
周问鹤听区丈夫越说越不着边际,忍不住嗤笑一声:“人都道世上神仙难寻,不是隐居深山,就是仙游海外,这钱塘湖的雾中仙家倒是好访得很呐,可惜贫道不通音律。但是筷兄,听说你们书林弟子都是鼓瑟高手,不如夜里到湖上切磋一下?”
“道长说笑了。不才这一门,只懂讲古论今,夸夸其谈,要说擅长鼓瑟,我辈书林中只有‘倪’字门的姐妹可称个中高手,我们这帮大男人,不及人家万一。”区丈夫嘴上虽是夸耀,语气却酸得倒牙,周问鹤暗忖:“久闻书林门庭松散,派系凌乱,且相互间多有不睦,如今看来却是不假了。”
眼看湖上的雾气越积越厚,已经开始泛滥过来,道人心中不免焦急,正在这时,似乎终于有人想起他们俩,刚才那个焦头烂额的仆人急吼吼赶了回来:“两位,两位久等。”那小厮低头避开两人视线,战战兢兢抬起一只手:“两位请随我来。”
周问鹤与区丈夫如逢大赦,躲灾也似地离开空地,随下人绕进一条游廊,两边尽是花草奇石,本来一派闲趣景象,如今看在眼里,竟也有了仓惶之意。走过穿堂,小厮将两人带到一间上房门口,壮起胆子向里面高唱一声:“楼观派的道长,书林先生到——”
两个呼吸后,漆门徐徐打开,周问鹤与区丈夫并肩走入上房。里面已经依主次坐下几个人。右边手是一个长髯中年,一副读书人样貌,打扮得颇为朴素,却气宇不凡,想是个见过大世面的。那中年手边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瞧他岁数不大但坐相端正,显然有着很好的教养。
少年的旁边坐着一个白皙僧人,约莫三十岁开外,眉目如星,面似冠玉,谈吐也是清雅从容,一派高僧气度,只是一双杏眼中,却隐隐藏了风雷虎踞之意,他穿了一身着锦僧袍,僧袍的胸口和腰际处绣了好几团富贵牡丹。此人正是“鲜花僧”法云。
而两人的左边手,则坐了一个大概双十年岁的俏丽女子。周问鹤心中奇怪,这么一个小女娃,何以坐在上宾之位,但见她虽然脸上稚气未退,却已然有大家做派,跟几个男人说话时应对自如,不落下风。她虽然跟谁都是笑脸相迎,但周问鹤却对此人喜欢不起来。在道人眼中,这位姑娘彬彬有礼的外皮下,似乎裹着什么东西,那并非傲气,那是比傲气更惹人生厌的东西。
主人位置上,还坐了三个人,左边一个年约四十,双鬓已经染白,看上去精明强干,只是有点过于想要表现自己,言谈举止总有刻意之嫌。中间坐着一个垂垂老者,眼角泪痕未干,面上潮红未退,一副快虚脱的凄楚模样。右边则也是个中年人,比左边那个稍微年轻些,他的面相尤其阴骘,仿佛胸中填着诸多不甘。
“山庄招待不周,两位见笑了。”首先开口的是白发中年人,“不才花宴,字江月。家父忙于家主俗物无暇分身,伯父又年事已高,外加伤神过度,所以目前丧葬诸事都由不才代为应付。”
周问鹤伸出三指口念了一声慈悲:“楼观台黄华子门下,小道周问鹤奉师命前来吊慰……”道人忽然觉得后颈一阵刺凉,转头看见长髯男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长髯男子见道人与自己视线相接,礼貌地笑了一下,只是他面如覆霜,这笑容看上去全无热情,周问鹤早先看他模样就了然此人是个真道学,断不会弄怪,只是被他这样横看竖看,终究浑身难受,“……那个……奉上师尊鱼荔转托的经书《太上玉鉴》,助宁五爷早登东方青华。”
“楼观台”几个字一出口,泪眼老者忽然坐直了身子,口中嗫嚅了一句:“终南高道……”作势便要起身,主人座上的另外两个中年人也急忙上前行礼,但是当听到来人是周问鹤之后,老者脸色忽然一冷,两个中年人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奇怪。
“呃,我来介绍一下。”两个呼吸后,白发中年人才恢复了仪态,有些尴尬地强行转开话题:“这位,是雁塔书院的夫子姓宋名晟,字日行;这位是他的门生黄蝉公子,字露参;这位,是少林高僧法云;呃,这边这位,呃,是……”不知为什么,白发中年忽然愣了一下,想是在犹豫如何介绍眼前的姑娘。
“冼冲。”那女子笑着替中年人说完,“冼行之。”
花宴陪笑着连连点头,举手投足间对那女子显露的不仅仅是尊重,简直就是敬畏。宴三爷转而又把道人引至主座:“这位,是在下族伯戎老爷,这最后一位,乃是在下胞弟花宾,字远朋。”
周问鹤一一向在座诸人行礼,然后转回身对花宴说:“贫道有个旧友薛温昔日拜在山庄门下,不知当下,是否也在府上?”
“煮剑师弟乃是家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花宴道,“他此刻正在门外操办明日的水陆法会事宜,如道长方便,明天……呃,明天法会,请务必出席。”说最后一句话时,宴三爷的表情有些僵硬,显然这个邀请,他发得很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