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下,笛箫渐鸣起,笛音袅袅似流水,萧声靡靡下沉如旋叶,由得笛声与古筝的泛泛拨音托起,一齐送进行将念唱的曲子。
幕帘随即缓缓揽开,一墙白景,只长着一折斜柳,一人持碎步而出,粉色水袖柔柔地轻扬。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1】
几番云步轻移,水袖探出,又收回,身姿落于椅台,一手抬起,以腕背撑起下巴。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2】
词毕,器停,万籁俱静里,旦角身乏而眠,看者也顿觉困倦,旋即头晕目眩,身形不稳起来。
台上的粉色戏服,开始散成浮动的团雾,一浮,一沉,再一沉,而后一浮,眨眼的功夫,飘虚的粉嫩忽然团成紧密的鲜红,又轰然破开,似水波粼粼抖动。烈火熊熊然烧着,星子蹭蹭地四处飞溅,热气便像石流哗啦呼啦地往台下看客砸去。
衣下之人不见了!化成一滩水,红光扑不灭,竟也融进了火里,漆黑幕布被灼成红色,残片滴血似的往下坠着。
华丽戏台不复存在,一瞬间,仅仅一瞬间,烧成漾起哀嚎的断壁残垣。
热气熏得谷天雨额头开始冒汗,皮肉也近将融化一般。眼见火潮将掀向观众席,他跃出座位,扭头就往外跑去。台阶裹了红毯,竟也湿热如火浆。脚踏上,发粘,发沉。于是他跑得十分吃力,手便揪住裤子,提着两只腿拼命地往后蹬着。
咚咚咚——
咚咚咚——
滚滚袭来的火浪里,突兀地响起一阵敲门声。
谷天雨仍然不懈地跑着,火似鬣狗,在身后紧追不舍。声音于前方响起,眼神直直投向远处,出现了一道门,却不知通往何处。
再快点!
再快点!
一声爆裂的嘶吼,烈火即将咬上谷天雨的后背,他整个身躯奋力往门扉跌去,手握住把手,轰一下拧开了。
咚咚咚——
敲门声仍在响。
谷天雨身子一抖,从沙发上滚落,然后醒了过来。原是恍起梦,虚惊一场,唯有敲门之声贯穿虚实之间。
“稍等,这就来!”怕来人恼了,谷天雨先喊上一嗓子,随即从地上蹦起,几步蹿上前去开了门。
要不说谷天雨没心眼呢,也不先冲猫眼里瞅瞅来者何人,或者问上一句是谁,溜一下就丝滑地开了门。
“晟哥?你回来啦。”
抬头,门灯下,稀碎柔光里,谷天雨看清来人面孔刹那间,即刻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嗯。”冯晟侧过身子进了屋,把门关上,边往屋内走进边说,“本来打算明天早上再过来的,经过你家时,发现客厅灯还亮着,我就想,你应该还没睡,便试着敲了敲门。”
“我平时都睡挺晚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忘给你家里的钥匙了。不然下次我不在家,你就要被关外边了。”冯晟在沙发上坐下,谷天雨先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橙汁,这是他今天买的,还挺好喝,就想也给冯晟尝尝。
“没关系,我可以过去找你。”冯晟笑着说。
“先喝先东西吧。”谷天雨把橙汁递到冯晟手上,钥匙他都放茶几的抽屉里了,一共五把,之前给沈维拿了一把。现在他又卸下一把,塞进冯晟的兜手里。
“现在就拿上吧,不然我怕一会儿又忘了。”谷天雨合上抽屉,然后在冯晟旁边坐下。
“多谢信任,我一定会保管好的。”冯晟一边喝果汁一边拍了拍衣兜。
“对了,你说得的要处理的那些事儿,都还好吧?”谷天雨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随即又问道。
“嗯,挺好的。我就是去拿了点东西。”冯晟眼神一斜,就见谷天雨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他低头看了几眼,又笑问,“怎么这样看着我,是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谷天雨缩了缩脖子,乐呵着,“我就是单纯看看......还以为你得过几天才能回来呢。”
“我也没想到,事情办得还挺顺利的,我就提前回来了。”
“可以问一下,是什么事儿么?”谷天雨扯过一个抱枕环着,“多少有点好奇,你要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去原来上班的地方要回了老板欠的工资。”冯晟笑道,“毕竟要当无业游民,也得有个小金库。”
“也对。”谷天雨了然点点头,又冲冯晟笑笑,“顺利解决了就好。”
沉默的间隙,电视里旦角的曲音陡然变大,延长,随后又缓缓回落。
“你刚才是在看电视么?”冯晟的眼神从屏幕上收回。
“嗯,听了点昆曲,算是提前做做功课吧,不至于明天过去看演出听得太糊涂。”
谷天雨也扫了一眼屏幕,台上的场景已经换了几轮,可见他刚才听的时候睡得挺久。
冯晟一回来,屋里便又是两个身影叠在一起的,只是这么单纯地坐着,偶尔聊上几句,或者时不时看上对方几眼,谷天雨也不会觉得无聊。
起初计划拿来打发时间的昆曲便是愈发索然无味了起来。
自初中开始,他就不喜欢读文言文,昆曲里的唱词也都是古体的遣词造句,若是不配上字幕,他听得更是一知半解。
这种高雅之物,他一介糙人的确欣赏不来。
季未眠给的票,谷天雨特地上网查了一下,还挺贵,都快赶上他个月的生活费了,不去的话,又会觉得十分浪费,转卖给别人,又是浪费了她的心意。
谷天雨便询问了一下冯晟的意见。
“晟哥,你明天晚上有事吗?”虽然有意克制住了情绪,冯晟还是火眼金睛地看出了他面上的期许。
所以不管有没有事,冯晟都回了一个没事。
“太好了!”谷天雨就把两张票拿了出来,“我打算明天晚上去听这个昆曲,你想一起去吗?”
冯晟自然还是不带犹豫地点点头,应了声好。
若是冯晟陪他一起去的话,这些活动瞬间又不无聊了起来。
没错,他就是如此善变的一人。
“那票暂时就放我这里了,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然后再去剧院。”谷天雨笑眯眯地把票收在背包里,起身哼着曲,准备好好地去洗个澡。
电视里的戏还在咿呀咿呀地唱着,冯晟眯眼盯了一会儿,才起身把屏幕熄灭。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
“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3】
笛箫琴瑟的汩汩余音里,台上的杜丽娘一边吟唱,一边挪步往右斜过,又是一番云袖抛出,再轻轻收回,划出一道轻柔的虚影。
随着最后一抹的眼波流转,幕布又缓缓聚拢,把白景、戏台以及人影尽数掩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