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谷天雨有些惊讶。
“哎......”杨叔林笑了笑,“你们也和我儿子认识吧。我听齐恩他们说了,是我儿子和他哥哥一块把你救下来的。”
“杨林真的是一个让人钦佩的孩子......”谷天雨吸了吸鼻子,“也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
“是啊......小子挺成器,有担当,我这当爹的,挺为他自豪的,不求他学业有成,大富大贵,只是做个善良的人,我已经很满足了。”杨树林又一口气说了很多。
“大家如果有亲人在这里的话,我们待会儿走慢点,你们应该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冯晟提醒道。
“真的吗......太好了......”
“是啊,离开之前,还能好好地告别,再大的遗憾,似乎也没这么遗憾了......”
“终于可以再说一句,我很想她了......”
碎碎念如萤火虫般,在夜里一闪,再一闪,晃得众人的眼里也不觉散了光,晕出一片模糊。
“需要我们怎么做,”谷天雨又悄悄擦了擦眼角,继而望向冯晟,“晟哥?”
冯晟从桌角的盒子里取出一盏灯笼,摘下灯罩,用桌上燃起的残烛替换灯芯,然后落套,黄光晕上宣纸,烛柄倒影也随即摇曳着。
“再写一张符咒贴上就好。”冯晟捧灯站了起来,从谷天雨手上接过毛笔,身子则把他挤出桌外,“这次我来写吧。”
手中毛笔未动,只见冯晟咬破左手食指,然后以血画咒。
“等等,为什么还要用到人血?”谷天雨拉住冯晟的手。
“这样效果会好一点。”冯晟放下毛笔,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担心,我有分寸的,这里没有恶鬼,我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这样么......”冯晟说得极其坦诚,谷天雨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疑虑,“贴好符纸之后,流程还是一切照旧?”
冯晟点点头:“嗯,剩下的大家各司其职就好。”
桃木剑被收挂在侧身,谷天雨手捧灯盏,走在最前面,剩下三人紧随其后,黑雾就跟在他们后边一点,悠悠地飘着。
已有记者瞄着风声,抢先爆出了相关新闻,警方也在傍晚的官方新闻平台公布了案件,想必在工地上,消息也已经传开了,闹得人心惶惶,施工也因此中断。半夜,便鲜有人在工地上乱窜,大家要么跑回家了,或是待在帐篷里。
走到中途,谷天雨停下脚步,轻声说道:“去好好地告别吧。”
黑雾簌簌抖动着,沙影婆娑,随即四散开来,有如斑斑黄叶,行将落于荒地各处,探寻着所念之人的影子。
油布帐篷外,挂灯摇晃起来,吱呀作响。
“怎么了,小林子?”女人望着站起来的杨林。
“妈,你听见了没,”杨林把女人揽在身后,警觉地踱步靠近门帘,“好像有人在喊我们的名字。”
女人侧身细听着,忽然一惊:“呀,还真是......嘴里念着芳芳,还喊着儿子,儿子——”话语猛地顿住。
“是爸爸——”杨林眼里警惕散去,拉着女人忙慌不迭地掀帘跑了出去。
四下皆无人影,声音却在母子耳边响起。
“爸,你在吗?”杨林语气委屈,眼泪却被强行憋住,“是不是你回来了?”
“老杨......”女人身躯和声音均在颤抖,“是你吗,老杨?”
以为刚才只是幻听,不料下一刻竟然真的等来了回应。
“我在呢,”虚无里,男人轻飘飘地回着话,“我来看看你们......打个招呼,我就走了。”
“来过就好,来过就好......”女人撇过脸,趴在杨林肩头掩面痛哭,“总比一声招呼不打,就这么走了强......”
警方公布的消息,他们反复看了一下午,想要的结果已经白纸黑字地铺在眼前了。所以没有再多说挽留的话语,因为他们也知道,风是留不住的。
“哎,小林子,照顾好妈妈,爸爸也希望你能健康平安的长大。”男人强忍不舍,话语里也染了些哭腔,“回去要好好过日子......我,我这就走了......”
“爸......”杨林紧紧咬住唇,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再无声,脸颊似有风拂过,把眼泪携了去,只剩满地寂凉。
另一灯盏下,雾气缭绕,齐叔弓着腰,坐在折叠椅上,出神地抽着烟,脚边,烟头稀稀拉拉地散着。
省了半辈子的钱,就念着万一哪天,齐恩真的回来了,自己好歹还有钱供他上大学,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做生意也行,反正他留着钱的,专给自己弟弟留的。
可是......可是......他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这些钱,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他就这么奢侈地,抽了一夜的烟。
“哎,我说,还要不要你的身子了。”年轻男声忽然响起,“四十岁的人了,到现在也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无须长时间反应,更不必怀疑,男人猛一下抬起头,手颤颤巍巍地在空中抓着,如此地急迫。
“小齐,小齐......你回来看我了吗?”男人唤着,“哥哥想你啊......”
“我在。”齐恩说,“哥,我也很想你,所以,我来看你了。”
“哥后悔呐,是哥没照顾好你......”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似的,趴在地上,显得十分别扭,“哥该和你一起去的,都是哥不好......”
“哥,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不觉得我做了,大家都没错。”齐恩话语轻缓,却又坚定,“至少为大家发了声,只不过真相来得有慢,所以,我也不后悔。”
“哥知道,哥知道,你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男人双手哆哆嗦嗦地抬起,然后掩面,“哥什么忙都没帮上,我也舍不得你就这么走了......”
一粒看不见的沙子,还是努力拽着那股黑气,碰上男人的脸。
“那哥就替我照顾好自己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齐恩说,“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不然我超生路上,会不安心的。”
沙子随风飘远,不再留恋。
“哥,再见了。”
“小齐呐......”
“小玲,这工地可不兴再来了,你都晒黑了。”男子心疼地说,“还有你的手,也都起老茧了......”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女子边哭边埋怨,“忽然就没消息了,我可不就一直在这等着了吗?”
“哎,怪我,怪我......”男子温和地认错,“赔罪......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再来寻你。”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倒是一身轻了,可我呢,可我呢?”女子不舍地追着风。
“对不起,小玲......我真希望,你能忘了我,重新开始灿烂的生活......”
声音渐湮灭,女子的步子却没停。
“赵宇,下辈子遇到你,我一定要先揍你一顿出气——”
黄灯笼下,仍有几缕黑烟在原地盘旋。
“你们几位,不去么?”谷天雨问。
“我们外地来的,这边没啥亲戚,也没认识的人。”其中一缕黑烟说,“无牵无挂地来,又这么无牵无挂地走,也挺好。”
短暂的沉默间,气氛又逐渐沉重起来。季未眠这时清了清嗓,站出来,说道:“那我给大伙儿唱支歌吧,算是安魂曲,以前跟我叔叔学的。”
空中,不远处,黑烟陆续归来,向着引路的黄光靠近。
谷天雨回过身,重新挪动了步子,手中灯笼也举得更高了些,他抬眸凝望烛火,冯晟便在身后凝望着他。
众人沿光而行,歌谣渐起:
天黑黑,月弯弯
离家的人儿心莫慌
铜铃摇,白幡飘
黄土地上春芽冒
归家之人莫要哭
天边星星来指路
你且随,你且走
风的方向就是家
——
闻曲,沿路又有黑影拔地而起,腾作一缕缕黑烟,跟在灯笼的后头,随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去到路的尽头,去飘,去散,去游。
是沙影,是骨骼,是他们归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