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那柄玄冰长枪的雪髓点灯?」
井中青光映得她眸中星图流转,额间竟浮现出闻长生从未见过的金色额钿,细看却是万千梵文拼成的凰鸟。
“雪髓本就是蓬莱渡魂灯芯。”她屈指弹碎一盏青灯,不计其数的怨灵自冰晶中绽开,“等这些孩子饮够月光,自会去该去的地方。”
最后一字湮灭在突然爆发的凤鸣中。祝清竹素白的中衣无风自动,井底冲出的怨气洪流在触及她衣摆时骤然温驯,化作三千蓝蝶停驻指尖。
闻长生瞳孔骤缩,这些魂魄里,无一人是此前在垂云镇中见到的人。
“你,你们……”
“嘘。”
祝清竹突然将食指抵在唇间,这个过于鲜活的小动作让神性出现裂痕。闻长生眼睁睁看着那只蓝蝶扑棱棱飞到自己鼻尖,洒落的磷粉带着某人身上的香气。
锁链轰鸣声陡然加剧。
祝清竹旋身踏在井栏外沿,赤足踩住最粗的那根玄铁链,崩断的铜符簌簌坠入深渊。闻长生下意识向前半步,却见对方借着下坠之势探手入井,拽出的竟是一串由怨气凝成的孩童。
“睁眼。”
这句轻喝不知是对怨灵还是对她。
闻长生看着祝清竹将孩童虚影拢在掌心呵气,霜气灌入魂体的瞬间,那些狰狞的鬼面突然变得圆润鲜活。有个扎双髻的小姑娘甚至伸手拽了拽祝清竹的袖角,换来一粒用月光捏的饴糖。
契纹突然传来细密的刺痛。
闻长生闷哼一声扶住枯树,惊觉这痛楚并非来自伤势,是祝清竹在同时超度此间怨灵,过载的悲悯正顺着契约灼烧她的灵台。
“疯子。”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间。
祝清竹正将一只蓝蝶送入云层,回眸时隐隐浮现额钿已褪去,仿佛昙花一现。月光突然格外偏爱她的轮廓,连井沿青苔都在她衣摆投诚,绽成朵朵冰雕的往生莲。
“闻长生。”她踩着满地碎光走来,腕间蓝蝶振翅的频率与某人狂跳的心律重叠,“你方才在担心我?”
莲花瓣擦着灯影落下,粘在祝清竹发间,这抹不合时宜的柔软让她喉头发紧,“雇主死了谁给我结账。”
“哦~”祝清竹拖长的尾音像浸了蜜的银针,指尖拂过井栏时,最后一丝怨气化作露珠坠地,“那您不妨现在把账算了?小女子这残躯,大抵值……”
“祝姨?”
这个称呼砸得井沿青砖都抖了三抖。祝清竹捻着花瓣的手僵在半空,方才萦绕周身的圣洁气韵裂开细缝,露出内里呛咳的凡胎。
“你刚刚叫我什么?”
闻长生的站姿堪称端正,如果忽略她抽搐的嘴角,“按年岁和辈分算,您是父亲的好友,看上去与活了几百年的玄穹圣女是同辈,当得起这辈分。”
阴风席卷着花瓣裹着两人身前,祝清竹广袖翻卷,甩出的往生莲花瓣精准地落在某人眉心,“按照你这算法,不如唤我祖奶奶?”
“嗯……”闻长生正认真思考这一称呼,仍觉得有些不妥,“祝前辈。”
“咳、咳咳……!”
最后这个称呼终于让素来不着怒意的女人破了功,方才超度怨灵的神性荡然无存,倒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雪貂。
“你从哪学来的叫法?”
“幼年时,城西说书先生教的。”闻长生绷着脸上前给她拍背,掌心触到的蝴蝶骨单薄得惊人,“他说对千年精怪要恭敬,譬如胡三太奶、黄二大爷……”
“我跟你是同辈!”
脱口而出的瞬间,井底残余的怨灵发出整饬的嗤笑。
祝清竹耳尖染上绯色,这抹鲜活终于冲淡了她方才身上挥之不去的神性桎梏。闻长生凝视着对方随喘息颤动的冰裂纹,突然惊觉自己唇角在上扬。
“笑什么?”祝清竹没好气地拍开她的手,“性格也会遗传吗……”
“祝老板。”闻长生突然打断他,“从前便是这样称呼,此后便也这样称呼。”
悬在井口的月亮忽然暗了一瞬。
祝清竹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襟,再抬头时又是滴水不漏的模样,“如此甚好。”
闻长生突然逼近半步,判尘鞭抵住井栏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祝清竹后腰硌着冷硬的汉白玉,面前是某人衣襟间若有若无的血气,共生契在此刻格外聒噪,她能清晰感知到对方胸腔里躁动的情绪,像试图冲破冰层的春溪。
「我该……」
“什么?”
“同生共死的祝老板,还是超度怨灵的‘普通’蓬莱弟子?”闻长生的吐息拂过祝清竹的颈侧,特地在“普通”二字上着重了些,“我该信哪个?”
井底突然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是某种巨物在翻身。
祝清竹就着这个近乎相拥的姿势仰起头,月光顺着她咽喉滑进衣领。
“娘子不妨都记着?”她屈指弹开判尘鞭,袖中抖落的蓝蝶群迷了某人视线,“毕竟……”
余音散在夜风里。
她望向祝清竹消失的方向,突然对着空气开口:“演技真差。”
三十步外屋檐下的阴影晃了晃。祝清竹咬着半块自二十年前带回的梅花糕僵在原地,耳尖未褪的红晕出卖了所有佯装的从容。
枯叶扑簌簌落满空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