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时候,小花还是忍不住试了衣服。她想,试一下便好,她不穿出去。衣服的码子很合适,像是专门照着她的尺寸做的一样。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该穿多大的衣服,公子是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的。她忍不住开始怀疑,是否真的同公子说的一般,他们此前是认识的......
顾不得想太多,阿兄便从林场放工回来了,不过今天,阿兄的脸色不太好。
“阿兄,今日活儿是不是很多,你是不是累着了?”小花边在灶边热着饭菜,边轻声问。
大树还是不吭声,只是默然走到小花身后,伸手环抱住了她。小花的肢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和大树接触的皮肤在以她不愿的速度飞快地冒起了鸡皮疙瘩。她忍着身体的不适,就这么让大树抱着。
直至大树松了禁锢在她腰间的臂膀,她才呼出了喉间的积压的那口浊气。她几年前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了以后便把之前发生的事连同她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是大树一直陪在她旁边,一点一点地告诉她——她的名字,她的家人还有小时候发生的事。她不懂男女之情,只觉得像阿兄这般不离不弃、有担当的男子,应当是值得托付的。身体产生的异样,她把它归结于羞涩。
她想,明日就跟公子说清楚,叫他以后莫要来了。
她没等来林守言,第二天一早,家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随身带了很多随从,身上的衣服的料子和公子一样,都是滑溜溜的。女人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瞪大了眼睛往后倒,幸而后头服侍的人扶的快,这才没跌到地上去,地面有很多鸡屎,她还没来得及扫。
她不认识眼前的人,便试探性地开口,“姑娘,您找谁?”
莫季前几日听底下人说,林守言在望乡有了相好,她急赶慢赶到了此地,只为会会这个勾引她夫君的贱蹄子。没成想,这人长了跟那静女一样的一张脸。莫非,她就是静女?不,不可能,静女是她亲手推下去的,底下还有她专门让人猎来的狼候着,那狼饿了好几天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它面前,无异于满汉全席。要真是被狼逮住了,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
可......万一呢,万一静女就是这么地好运,这贱人不是一贯好运吗?她真正计算着,便听到那女人问她找谁。她不认识自己?
莫季不自觉端详起眼前的情境,面前的女人穿着现在的她看不上的粗制滥造的衣物,住的地方连个瓦片也无,屋顶拿了茅草盖着,院子里辟了块地方出来种菜,空气里都是沤肥的味道。这味道她很熟悉,因为这些活路,她做了很多年,直到去了莫府。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静女,可是看见一个生的跟静女一样的人,过着还不如她身边下人的生活,她便只觉着畅快。
莫季皮笑肉不笑,“我找姑娘你,我是林守言的夫人,听闻近来......”
大树今日的活结束的很早,可直到月亮高高挂起,他也没进屋,就在院门外徘徊。林守言今日找他了,坦言自己已经查清了始末,小花不是他青梅竹马的妹子,他们不过才识得几年,更别说是未婚妻了。林守言话说的直白,只问了两个问题,“你觉得静女跟着你,会有好日子过吗?”“如果你这么确定静女爱你,那为何从不敢跟她坦白?”
为什么不敢坦白,因为他害怕,他害怕小花知道后便离他而去,害怕他苦心营造的幸福维持不过几年便烟消云散。那日他同往常一样去山下找木头,好巧不巧遇到了被狼虎视眈眈的小花,她那么虚弱,连逃跑的力气的使不出来。大树祖上是猎户,对付这些畜牲有些门道,将狼赶走后,便把进气少出气多的小花拖上了背,想等她醒来后,问清她的身世再将她送回。
可他没料到,小花醒来后问的第一句,不是“你是谁”,而是“我是谁”。
嘴巴快过脑子,大树只觉得有恶意不受控地溢出,将他整个人吞噬,“你叫小花,是......”留下来陪我吧,心底嘴边只剩这么一句,“是我的未婚妻”。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给不了小花好的生活,小花被捡回来时穿的那套烂的衣服,至今还在他的衣柜里藏着。
偷来的太阳永远只是暂时的,大树,你该放太阳回到天上了。他深吸一口气,进了门。可家里不同往日般灯火明亮,灶台也是冷的,大树慌了神,刚想出声喊小花,却见小花从房里走出,慢慢朝自己走了过来,走到他的面前,说了声,“阿兄,我们成亲吧,然后离开这,到另一个地方去。”
大树一时愣在原地,他几乎不敢置信到失声,可小花又重复了一遍,“阿兄,我们成亲吧。”大树几乎要发疯,举起小花便原地转圈,“真的吗,小花?我们真的要成亲了......”他太兴奋了,没注意到小花嘴角虽向上提着可眼睛里的黯然让她原本明亮的眼睛蒙了尘。
和阿兄成了亲便好了,便不会再与林公子有牵扯了......
林守言几天没来找静女了,处理生意上的事情耗费了他不少心力。当他再来到熟悉的篱笆墙外时,却没见到熟悉的身影,无论静女、小黄、亦或是他喂了很多天的鸡,沤了很多次肥的菜,全都消失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再一次离开了他。
他进了屋子,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进到屋内,平日静女拼死也不肯让他进来,连他借口喝杯水也不行。屋内摆设简单,能搬的桌椅都被搬走了,只剩石头砌的灶和炕头,还有几个连脚都要塌掉的衣柜。他似有所感地开了柜门,果然,他苦笑一声,里头只剩下他送的那堆衣服。
他抬脚进了另一间屋子,比方才那间小了些,看样子应当是大树住的。他同样开了柜门,本以为应当是空空如也,可看清里面放的东西时,林守言几乎颤栗——一件带血的、破了很多个口子的衣裙。他拿了起来,这衣服应当被洗过,只是上面的血迹太多也太深,洗不干净了。
他认得这件衣服,静女及笄时,他专门去找了当地最好的师傅为她量身定做的。林守言只觉眼前的世界变得分外模糊,他的静女,对人人都温和无比的静女,在他不在的日子里,究竟遭受到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伤害?
他想起自己前几日对大树高高在上的逼问,抬手便扇了自己一巴掌,他不配这么说大树。起码这几年,静女跟着大树,没有被伤的浑身血淋淋。
林守言走了,回了林府,依旧早出晚归。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生意,他要查清当年的真相。
莫季锒铛入狱的那天,林府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大树。下人进来通报时,林守言正往杯间添酒,听了下人的描述,摇摇晃晃地便往门口冲去,看清来人的面孔后,他只觉大事不妙。果然,下一秒,大树朝他作了一揖,“求你,救救小花。”
他们搬走后没几天,小花便开始发烧,刚开始他们都以为只是简单的水土不服,直到小花病的下不来床,整天睡得昏昏沉沉的,嘴里还开始冒胡话“阿娘别走,等等静儿”,“别推我”“......”
他们新搬去的地方地势更为偏僻,当地的赤脚医生抓了几副药后也不见好,无奈,大树只能租了驴车,载着小花来找他。
林守言一听是静女出事,便立马叫人拿了林府令牌去请医师,另一边带着人跟着大树去他们落宿的旅店把静女接回林府。医师把脉后,朝静女的头部下了几针,她的胡话终于止住,也喂的下去药了。医师摸着他的白须,叹了一句,“这姑娘应当伤过头部,此次发作皆因当时淤血未及时散掉,若是此番挺过去便好,若是熬不过去,只怕殃及脑部,回天乏术。”
林守言自接回静女起,便日夜不停地守在榻前。漫长的岁月里,他缺席了太长时间,这一次,他万万不会再这般了。他会陪着他的静女,陪着她挺过去。不眠不休守了几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守不住。这天夜间,他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迷迷糊糊间,只觉有双手在抚摸他的头。他迷迷瞪瞪张开眼,便看到静女浅笑盈盈的脸,嘴唇苍白,呼吸确是温热的,“守言哥哥,你回来啦?”
只一句,林守言便知道,他的静女回来了。他疯了般地搂住她,涕泪不要钱地往下流,“是我,我回来了静儿。对不住静儿,让你等了我这么久,以后不会再这样了......”静女眼眶也红了,却还是伸着手将林守言脸上的泪水一点点抹净,接着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眼神坚定,“我等到你了。”
“我等你。”“我等到你了。”
这两句话,隔了三年。
林守言哭完后,便被静女搂着睡着了。静女的手在他的背上拍着,嘴里唱着哄孩子的歌谣,在小时候难以入眠的深夜,他们常常像这样依偎在一起,唱着歌,说着彼此才能懂得的笑话,那样的日子,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最美丽......”
静女走了,在来年的春天,倒在了林守言的背上。她说,想在走前,再去看看跑马坡上的日出。可惜,她还是没看到。
林守言就这么背着咽气的静女,背着她爬上了坡顶,迎来了清晨的第一缕朝霞,在满是光亮的世界里送走了他的爱人。
静女的脸颊还有温度,林守言抱着她,轻轻地用嘴唇碰了她的额头。就像是那年,情窦初开的他们,在淋过雨的狼狈中,伴随着雷声的第一个吻。
静女的尸体没有第一时间下葬,众人皆以为他是舍不得,想多留静女些时日,便不再多劝。林守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交代清楚了林府的账目和生意,随后便在静女的尸体旁吞下了鹤顶红,趁着未毒发,他给两人换上了新婚服。
他在静女及笄之时便备好了,如今虽迟了些,可幸好也不算太遗憾。他抱着已经僵硬的静女,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既然不能生同裘,那便死同穴吧。
城中人人都知道,林家的儿子和莫家的女儿突然间都病逝了。却很少有人知晓,在郊外的小坡上,立了一个新墓。不知哪天起,墓旁多了个疯子,逢人便喊“小花,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