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呼吸一滞。而后老板又迅速恢复了他平时那副懒散又无所事事的样子,语气随意道:“死了也不能退钱,请回吧。”
“……不,”林深说,“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他将目光转向坐在另一侧的老板娘。就在今天早上,在他们吃完早饭后,老板娘提示他,死人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想和死人沟通,或许可以采取一些特别的方法。
所以他就尝试了,也成功了,正如他最后时刻和周正言和唐秋白所说的一般,他一直不相信孟倦还会存在,直到他感觉到那股微乎其微的气息后,直到手中的笔真的开始凭空移动时,他才相信,原来他真的存在。
但是现在他又无法和孟倦沟通了,为什么?是因为孟倦不在了,还是孟倦也能够看到和听到一切,所以不想和他交流了,不愿意来见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
林深的精神在连续虐杀了两个人之后就已经到达了脆弱崩溃的边界点,在好几次试图开启笔仙游戏又都告以失败后更是濒临全线崩盘。他别无他法,只能再次找到这家旅馆的两个神秘的主人。这两个人的身份不明,目的不明,几乎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像是某种一板一眼的,无生命也无意识的npc一般,不关心旅馆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关心住进来的是什么人。
但老板娘早上的那一个细微的提示,让林深这几天来头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活人感”的东西,并且隐约意识到,他们也是有着某种目的的。老板和老板娘不是干坐在那里什么也不管,而是在等,一直在等着什么。
他们在等什么呢?他们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赵小川的死是他们的手笔吗?如果是,那原因是什么?难不成真的如他随口扯出来应付别人的怀疑的,真的是因为赵小川调戏了老板娘,所以被老板灭口了?
关于老板和老板娘的动机,林深不太想深入去揣测,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把手里的纸和笔往前一推,声音又低又沉:“我找不到他了,他不愿意见我。我要怎么办呢?”
祁枝确定了林深这是在问他。这时候任务进度已经到了83.5%,还差最后一个人——也就是林深本人,任务就可以完成了。他没去碰林深递过来的纸笔,而是往他身后看去。
孟倦已经和初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了。第一次见到他时,孟倦皮肤青黑,脸上有浓重的黑眼圈,病态,腐朽,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嘴唇薄而发紫,浑身怨气冲天,光往那一站就是一个恐怖片里的典型怨鬼。
而现在的他,脸上和身上的灰白和青紫色已经全部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活人一般的,白皙红润的肌肤。孟倦的双目黑亮而澄澈,睫毛长而卷曲眼尾微微上翘,皮肤白皙如雪,黑色的发丝根根垂落额头前。那滔天的怨气似乎在此刻已经尽数消失了,他就站在那里,如果不是旁人看不到他,倒像是一个普通的活人了。
即便是在最开始那副恐怖骇人的形态,也能隐约看出,这是个很漂亮的男孩,此时他恢复了生前的容貌,身上散发出干净而灵动的气息,更是让人难以忽视的纯净和美好。
祁枝收回视线,垂眼道:“你可以再试一试,就在这里。”
林深本来以为他的意思是他们要陪着他试一试,然而这两个人都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林深抿了一下唇,又不知道他们想干嘛了,只得自己再次尝试了一次。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第几次问道:“你在吗?”
然后他就开始了新的一轮的等待。林深不知道他要等多久,还会不会等到,但他也只能等,等这个奇迹般的相遇再度降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屋外的雨声都渐渐消弭了,笔尖才微微动了一下。
林深立马又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只见到笔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写下了一个“是”字。
林深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冻结又沸腾,心脏与脉搏都砰砰狂跳,手指几乎快要握不住笔。他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再次开口时,声音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我把那些人都清理掉了……我把他们都清理了,他们都死了,他们都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你,你……你还有什么愿望吗?你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帮你实现的吗?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什么都……我还可以怎么补偿你?我好想补偿你……是我太懦弱了,是我不敢面对,我什么都做不对,什么都不敢做……对不起,对不起……”
他到后来几乎一直在重复“对不起”这三个字,重复到近乎魔怔了。又是寂静了很久后,林深手里的笔才开始再次移动。林深睁大眼,看着纸面上又多出来的三行字:
“不需要”。
“我也不要你的道歉”。
“你真的很无聊”。
林深一下子僵住了。他握住笔的手指愈发用力,手背都绷出了道道青筋:“不……不是这样的,你不能……我……我求求你,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别这么对我……”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日暮西沉,火红的夕阳像是被雨水洗透,天边烧起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几道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斜斜地打进室内,空气中的浮沉在如火的光线中跳跃。良久后,笔杆又开始动了,并且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剧烈,纸张上落满了鲜红的笔迹,像是一道又一道淋漓的鲜血。
“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满目皆是这血红的四个字,洋洋洒洒地写满了整张纸。最后一笔落下后,像是那个握住笔的人猛然用力,这支笔被生生地捏断,笔杆顿时崩裂开,里面红色的笔墨迸溅而出,泼洒到纸面和桌面上。
空间再度恢复沉寂,仿佛刚才没有人来过。林深盯着满纸的“我想见你”,呼吸起伏不定。
他想起自己最后见到孟倦的那一面,那一天同样是个暴雨天。大雨是突如其来的,在瓢泼的大雨中,孟倦兴奋无比地抓着他,也不顾灌入眼睛和嘴巴里的雨丝,在雨中大声喊道:
“我找到证据了!我有办法拿到那个废弃旅馆周边的监控录像,可能不是完全有用,但是等录像恢复后,至少能够把那几个人给暂时钉死!谁也没想到在那种荒郊野外还能有天网的存在,但是就是有!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天都在帮我!”
孟倦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洗过,比平时都更加的黑亮透彻。与之兴奋和激动的心情相反,林深当时瞬间便凝滞住了,任由孟倦晃了他好几下都没有反应。空白一片的大脑渐渐恢复运转后,林深思绪快速流转着,强行摁住兴奋不已的孟倦,语气是出奇的冷静:
“你听我说,孟倦,你听我说……这个证据不能上交。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孟倦静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林深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了,只知道那时自己心里满是极度的惊恐,想要将一切都隐瞒过去的心情压倒性地战胜了一切。
“你听我说,你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身体和心理都是。你的伤已经好了,不是吗?你的家庭也因此得到了一大笔的补偿……我可以继续照顾你的,我愿意继续照顾你,你的学习,你的生活,你往后余生的一切,我都愿意全盘接受。我喜欢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孟倦的神情有些古怪:“你照顾归照顾,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查下去?这两件事又不冲突呀。”
“不是的……首先你斗不过那些人的,唐秋白家里的权势不是你能够想象的,你和他斗到底很可能就是以卵击石……”
“那就以卵击石!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前恶心他一下,就跟他一直恶心我一样!”孟倦烦躁道,“你到底怎么了?放心吧,这件事不需要你出手,我不会麻烦你的!我自己也能做好!”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行的,”林深那时的脸色惨白,几乎与死人无异,“因为我也参与进去了,我也和他们在一起,你查出他们也肯定会查出我来……”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不是只是跟着大家一起出门、离开校门了吗?谁也没想到那群人在谋划这些恶心的事!你不应该是不知情的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做,你就是清白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林深仿佛已经失去了言语能力,两股力量疯狂地拉着他撕扯,几乎要把他撕成两半,只能喃喃地、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孟倦的表情开始一点点变化,先生不解、犹疑,而后变得难以置信,最后苍白如纸:“你不会是想说,你其实并不是无辜的……?你也参与到了他们之中,是真的参与进去了?你在这个过程里,帮了他们?”
林深扯着嘴角,露出了苍白的一个笑:“你听我说,不能再查下去了。就当是为了我,好吗?我……我们先回去,回到宿舍去……教室也行。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不明白的,想不通的,我都可以全部和你说。我可以好好照顾你的,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我喜欢你这句话不是假的,我……”
“……行了。”
孟倦打断他,在连天的雨幕中笑了笑。当时林深处于一个极端惊惧与恐慌的状态中,没有觉察出孟倦这个笑容里的怪异来。
“你先回去吧。你说的话我不全信,我也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先让我思考一下。你去找间教室里休息一下吧,我稍后下去找你。雨太大了。”
说着,孟倦抬起头,密集的雨丝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像是自言自语,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雨太大了。”
林深如释重负,和孟倦简单道别和嘱托后,依言下了楼,随便找了一间空教室,给孟倦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在哪,就等着孟倦下来和他汇合。然而,他就这么等着,等了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孟倦迟迟都没有出现。
林深终于觉察到了不对。一股比刚才还要强烈数十倍的,莫大的恐慌瞬间席卷而上。他大步冲向天台,天台的门还没锁,外面的雨还在下。他看到孟倦坐在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悬在高楼外,似乎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倒。
林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一边缓步前进,一边轻声呼唤着孟倦的名字。即便隔着厚重的雨幕和哗哗作响的雨声,孟倦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
雨幕太厚了,林深看不清他那时的神情,只记得自己的心脏如同一块千钧重的巨石一般,猛地落回胸腔。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而后快步走向前。他想去拥抱他,告诉他没关系的,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告诉他他真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愿意为他做一切,然后再告诉他,告诉他……
在距离栏杆还有大概三米远的距离时,孟倦突然收回视线,转过头,丝毫没有犹豫地,翻身跳了下去。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太出人意料了,快得林深根本来不及触碰到他的一片衣角,只抓住了一片空茫的雨。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留给林深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最后一个隔着雨幕,看不清神色的,模糊不清的眼神。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