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昶苦笑道:“徐导。”
徐韫眉头紧皱,她也没刨根究底,只是很不高兴地说着:“你这戏的导演也有问题,下次别接他的戏了。”
片场的人情世故也无非就那点事儿,成天盯着监视器的导演能看不出那点儿猫腻?装糊涂罢了。
成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还是笑着说道:“为艺术嘛。这样逼真,效果更好。徐导,我没事的。”
徐韫轻叹了口气,声音又温柔了些:“已经被欺负了,就不要为欺负你的人找借口,这太没人情味了。我看你的脸伤得有点儿厉害,去医院处理一下吧,估计今天是拍不了了,给你挪到后面吧。”
“不用这样。”成昶笑着摇头,“离开拍时间还有会儿呢。裴声说他那儿有药,我敷一会儿就能消肿了。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也没什么,很快就好了。”
他不愿意耽误进度,充满歉意地低声补了一句:“多拍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场地费和人员工资。”
徐韫笑了一声,声音十分爽朗:“行啦。怎么你还当起会计的角色了,不要操心,这部电影的预算比你想象中充足得多。”
她说着,又朝裴声看了一眼,目光里满是肯定和安慰:“我们的投资人非常慷慨。”
和这样的目光接触到,裴声心头微动。但两人也就错过了成昶脸上一瞬的不自然,他原本发红的脸颊都变得苍白起来。
“成老师,给您!”林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把手里的冰袋和药递给成昶。
成昶接过来:“谢谢你。”
徐韫不想让他太有负担,对他说:“先涂了药看看吧,不要勉强自己。我们把拍摄时间推后一小时,今天大家的午休时间就延长一会儿吧。”
她说完也没有离开,在化妆室里坐了下来。
林莱机灵,见状赶紧吆喝着化妆师们一起出去吃东西:“我们声哥准备了饮料和蛋糕,大家一起出去吃点吧!”
裴声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瞥见徐韫走出化妆室,但脸色略有些惆怅。想了想,他拿起一份食物走了进去。
成昶微垂着头,一只手拿着冰袋捂脸,视线落在膝盖的位置。
“成老师,”裴声站在门口,轻声问,“要吃点甜食吗?”
“好啊。”成昶微笑着回过头来,“吃了甜食心情好。”
裴声走近,将小蛋糕放在他面前的化妆台上,看了下他的脸:“好像没那么肿了。”
成昶语气松快:“是的,过会儿拍摄应该不成问题。”
裴声想到他们第一次一起合作的时候,成昶对他说的那句“只要用度过生命最后一天的态度来拍好这部电影”,他觉得成昶一定非常热爱电影。
于是他也感到轻松了一些:“嗯,能拍的。”
成昶也不像之前那样局促,脸上的伤不会影响工作,他也就恢复了往昔的样子,有些感慨地对他说着:“说起来,我之前都没好好了解过咱们这个剧组。你看上去性情冷淡,实际上却很温柔。徐导看上去八面玲珑,没想到却是个非常有态度的人,她说的很多话我真是第一次听。”
裴声不知道徐韫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他隐约能猜到徐韫的态度是什么。
忽然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感情在心中点燃。
今天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把表演当做生命里唯一的寄托,过重的负担压在心灵上,连带着对表演的热情都变得死气沉沉了。可今天他又找回了对表演的纯粹的爱。
那是对一颗心灵的钻研,对最微妙的情感的深入理解和演绎。他感到自己在表演上还有无限的可能,他还要将在表演这个事业上领略至高的趣味。
那么同样热爱表演的成昶,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侮辱,还要被迫承认这种侮辱也是表演的重要环节呢?
“成老师,”他突然坐直了,用一种非常诚恳率真的语气对成昶说,“我有过类似的体验,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会赞成徐导的观点。”
被针对了,被侮辱了,受了伤还一味隐忍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只要忍受过去,为了热爱的事业什么都可以牺牲,他熟悉这样的想法。可这只能在一个懂得尊重的环境里才行得通。
裴声不喜欢对人诉说自己的苦楚,所以他说得简单直白:“我进过一个剧组,演一个戏份能有半小时的配角。但对方用失误的借口搞得我差点骨折,拍摄结束后我在医院躺了两周,我的戏份最终被剪得只剩三分钟。”
忽略病房里那些嚣张的侮辱与嘲讽,他最难过的点在于他的牺牲不过是笑话。
“我很怕再遇到那些人。”讲述这些时他的语气很平静,“我觉得他们并没有真正地执着于表演,他们的心思放在别处,我觉得躲开是最好的方式。”
成昶将冰袋轻轻丢到了桌上,他侧头看着裴声,目光有些疲倦。
裴声明白成昶在想什么,他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的,我们没得选。咽不下这口气地跑去毁约,就会被铺天盖地的黑通稿搞得身败名裂,掌握资源的人有的是理由和手段来污蔑我们。我们只能忍,但我们一直忍的话,表演的灵气也就要被磋磨尽了,所以我想只能躲开。”
他怀着一种虔诚和固执的心情:“跟徐导不一样的是,我认同对艺术的牺牲,但那是为了纯粹的艺术,而不应该是那些怀着恶意的环节。”
成昶默然了片刻,再开口时用一种怜惜的语调说着:“怪不得你的恐慌反应持续了这么久时间,跟这些经历也有关系。”
“成老师,”裴声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是希望你心里好受一些,你怎么还反过来关心起我了。”
成昶感叹道:“你是真的喜欢表演。都遭了那么多罪,你还是又跳进火坑,为了表演不懈努力。”
“什么火坑?”裴声没明白。
成昶敛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想表演的灵气被磋磨,不想跟与电影无关的人和事纠缠。”
他顿了顿,对不动听的字眼做了一番优化:“既然如此,裴声,你就不该接这部戏。你哪怕从最无名的配角重新出发,可能也好过现在。”
裴声一开始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很快的,徐韫刚刚那句“我们的投资人非常慷慨”在他心底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
一阵燥热爬过了裴声的后背,他立刻变得面红耳赤。
像他这样跌入谷底的状态,遇上这么好的电影班底,能出演最不重要的角色都已经足够夸张了,而投资人却指定他为主角。这样明晃晃的暗示,他不是刚听到的时候就拒绝了吗?那放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更为明显了。
成昶是以为他牺牲了某些东西来供养自己的电影梦。他在担心他的心灵会被腐蚀。
裴声面上热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成昶解释:“成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幸运。导演和投资人都很有人情味,这个电影从某些方面讲跟我的经历很契合。”
成昶用看小孩子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裴声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袖口,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但今天的他感受到一种力量:“我相信这世界总有一些安宁的角落的。”
他这句话在虚空中飘散了一会儿,终于一点余音也捕捉不到了。
成昶慢腾腾地笑了起来,他红肿的面颊已经恢复原状,只有嘴角的撕裂保留着现实的痕迹。他的声音很轻盈,简直像个一戳就破的气泡。
“抱歉,是我在恶意揣测,把所有事都想得太坏了,你不要在意。认认真真拍摄吧,让这部电影尽善尽美,不要留一点遗憾,我也会全力以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