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也没能成功搞砸。
裴声站在众多摄像机中央,心底依旧是不切实际的恍惚感。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或是激动,只是看到工作人员们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之前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负罪感一下子消失了。
他低下头,心想,原来这么简单吗?
他一年多以来一直做不到的事情,每每尝试都严重情绪躯体化的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意识到这一真相的瞬间,裴声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而且那东西留下的尘埃也立即被轻柔吹散,消失不见。
一种明亮的心情飞快地在他身体内部点燃了,他终于笑起来,大步地往徐韫那儿走去。
林莱立刻跟上来,在他身边激动地说着:“哥你好了不起!演得太好了。”
这是久违的夸赞,他既快乐又拘谨:“只是做到了该做的事而已,别夸太离谱了。”
“才不是。”林莱很认真地说着,“哥你战胜了自己!”
真是令人心潮澎湃的字眼,裴声对着林莱笑。他不认为自己战胜了什么,但心灵的放松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的确冲破了某种藩篱。
他来到徐韫旁边,徐韫对他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搁到一边,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折叠小马扎:“跟你聊聊。”
裴声忙接过手,打开了小马扎,坐到她旁边去。他双膝收紧,脊背挺直,两只手搁在大腿上,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徐韫和颜悦色道:“现在终于开心啦?这两次拍摄你都做得很好,但我看你下戏时都不是特别振奋,有什么顾虑吗?”
裴声一怔。
他下意识地道歉:“不好意思徐导,我没有不高兴,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他的小拇指不自觉在大腿边缘轻轻抠弄,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徐韫,以证明自己绝对是诚恳的:“我只是有点没回过神来,毕竟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镜头了。”
徐韫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别紧张,我不是在质疑你。到底你之前待的剧组对你做了什么,我怎么感觉你总是担惊受怕的,难道还有人说你摆脸子?”
被她说中了,裴声略僵硬地笑了下,不愿意对着徐韫大倒苦水,他轻声否认道:“没有,是我自己情绪上还没能缓过来。”
“那现在缓过来啦?”
裴声的笑容又变得自然、明朗了:“嗯。”
徐韫笑着问:“也给我讲讲,你怎么就一下子恢复了状态?”
“其实不算是恢复状态。”裴声沉下声音,很认真地说道,“我上次是真诚的,我的确是用着无所谓的状态,今天也是。这种无所谓的状态却得到了好的结果,之前我感到困惑,今天仔细想想又理解了。”
他一直在钻研剧本,用匠心打造每个细节,早就千万遍地揣摩过主角的心理了,他理解这出戏,只是不理解自己。现在终于到了拨云见月的时刻,他也就明白现在的表演是一种全新的诠释方式。
他说:“今天的表演是成功的,一是因为我没有被焦虑不安的情绪困住,二是因为在这几场戏里,主角正处于虚无的状态之中,我无所谓的态度刚好与之契合。”
可裴声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按照这个无所谓的态度进行下去,他的语气甚至有些兴奋:“但接下来的戏不是这样的,主角在变化,他有各种复杂的情绪,还有无数的挑战等待着我。”
徐韫唇角含笑,耐心听着他的讲述。她问:“嗯。还有无数的挑战,你要怎么办?”
火一样的光芒出现在裴声的双眼中,他看向徐韫,语气是那样的坚定:“徐导,我现在不害怕了。”
一块浮板,在波涛汹涌的海水中没有人会放开它。
可他终究不是为了浮板而活,他漂流到无边无际的海上,那就学会在海上生活。他不要再死抓着浮板发抖,而是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
徐韫完全理解了他的话,她始终带笑:“记住这一刻的感受,裴声,不断地去追问勇气的来源。接下来的表演需要这份勇气。我想快乐总是比痛苦重要,这也是为什么电影走向这样的结局。”
裴声再一次被她话语里的力量所打动,他感激不已。
“好了。”她站起身,“我很高兴你终于又轻松了一些,有什么想法就多和我聊聊。你去休息会儿吧,等下还有你的戏。”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看了下手表,扬声问了下旁边的执行导演:“成昶还没到?”
对方立刻回到:“我再去确认一下。”
裴声也已经站了起来。徐韫轻拍了下他的肩:“休息会儿早点做妆发吧,成昶那边大概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不行的话吃完午饭后就先拍你这场。”
裴声点点头,往化妆室走去。
这时候将近正午,阳光灿烂,他和林莱穿过走廊,走到待机区域,发现那儿的几张桌子上铺满了一大堆造型精致的蛋糕和饮品,他们公司的两三个工作人员正在热情地为大家分发食物。
林莱小声告诉他:“是灵姐安排的,你成功完成单人拍摄,这是感谢剧组的。”
几个工作人员手里拿着饮料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都对着他笑:“谢谢啊!”
于是裴声也笑起来:“谢谢你们,希望合胃口。”
跟人打过招呼了,裴声又问林莱:“灵姐上次是不是说跟许亦的经纪人聊过?”
“哎呀,”林莱摇摇头,“哥这你就别问啦,灵姐说了,你不用管这些应酬联络的事,认真拍摄就行了。今天也没排许亦的戏,你就别关心啦。”
裴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他们走进化妆间,却发现几个化妆师都围着一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裴声敏锐,一眼又瞧出站在旁边一副火冒三丈、伤心难过样子的人是成昶的助理。
他蹙起眉,走过去轻声问:“成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两三个化妆师下意识分开一些,他从空隙里看到正坐在中央的成昶半边脸几乎高高肿起,红得厉害,嘴角也已经撕裂。
两人对视了一眼,成昶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脸扭开头,但碰着了又痛,情不自禁“嘶”了一声。估计觉得自己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这么忸怩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又转过来,大方地对着他笑了一下:“没事。今天在别的剧组也有一场戏,现场失误了我没及时躲开。我们正发愁怎么化妆能遮住呢,等会儿我得上戏了。”
裴声沉默了几秒,扭头看向林莱:“小莱,我们的医药箱里应该有冰袋和消肿的药膏,你能去拿过来给成老师吗?”
这样重的一巴掌,怎么会是什么失误呢。裴声自己经历过,他知道成昶的难堪和隐忍,可他实在说不出场面话。
林莱应了声,赶紧跑着去拿了。裴声坐到成昶旁边的座位上,轻声说:“冰敷一会儿应该会消肿。您是从那边紧急赶过来的吗?”
“对。”成昶说,“还好离得近,虽然今天那边进度有点慢,应该耽误不了下一场戏,就是得多涂点粉了哈哈。”
他的笑声略显尴尬。
几个化妆师安慰着:“没事,成老师皮肤细腻,多涂几层粉也不影响的,就是得先等消肿了。”
这时候成昶的助理接起电话,没过两分钟执行导演宋箐和徐韫就进了门。徐韫边往里走边说着:“徐昶来啦?接下来这场戏有些变动,我重新给你捋捋,正好你边化妆我边说——”
“这是怎么了?”看清成昶后,她一下子顿住。
但也只停顿了两三秒,她大步走近成昶,仔细地盯着他的脸:“我就说你从来都是提前到的,今天怎么还迟到了一会儿。上午在哪个剧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