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韫走到他身后,打趣道:“什么生命最后一天,别吓着裴声,以后我还有很多部作品想要跟你们合作的。”
成昶对着她笑了,眼角眉梢间已经找不到丝毫伤感之意:“徐导,你说实话,演员有这种态度你真的会不高兴?导演们不都追求艺术的极致,欢迎演员为之牺牲吗?”
然而徐韫温和地拍了拍成昶的肩膀,又看了看裴声,如实且真诚地回答:“我的答案是不。虽然我们都是艺术创作者,但我不喜欢过分拔高艺术的价值,这会带来许多无形的剥削。”
“艺术也不过是人类讲述的众多故事之一。”她微笑着示意摄影师将镜头拉近,留下这段片场花絮,“我们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创作故事、相信故事具有感染力的一群人。可是在我看来,故事是虚构的,唯一值得我们奉献一切的是生活。”
裴声有些出神,梦游般问着:“您是觉得,即便拍不了电影,您也能感到快乐?”
“我一直努力让活着本身变成快乐的事情。”徐韫的笑变得生动不少,仿佛一个狡黠的孩子露出她引以为豪的一面,“是我在拍摄一幕幕戏,我不受电影这出戏的束缚。”
将近十二点,裴声回到了家。解锁,开门,灯亮起,他抬起视线往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看去,心脏被吓得蓦地收紧。
数十个黑洞洞的摄像机正冷酷无情地对着他,仿佛一群站立在枝头的乌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买了一堆相机放在家里,时常将所有相机同时打开,一个人置身于其间背诵台词,练习表演,努力地克服心理障碍。
裴声暗自笑话自己,只不过出门时间稍久了些,他就完全忘记了这些老朋友,甚至还受到惊吓,真是太没用了。
他走进屋子里,突然蹦了起来,简直像个无处安放精力的高中生。他在屋子里快速地走来走去,手舞足蹈,控制不住地摸这个家具那个家具。快乐在身体里快速炸开,他又小跑起来,边哼着想不起来名字的歌,边把所有的相机通通打开录制模式,调整方向。
他走进相机圈里,优雅轻快地鞠了一躬,接着抬起头来,像个最具权威的司仪:“让我们热情地赞扬这位先生,他成功地完成了今天的拍摄任务。”
裴声矜持地微微点头,就如同沐浴在无数的掌声之中。
他听着幻景中那些真切无比的欢呼和夸奖,兴奋的红晕在脸上连成片,情不自禁地挨个走到每台摄像机面前,轻轻往前凑上自己的手掌,就像在和一个永远的好朋友击掌。
到最后一台摄像机前时,裴声的笑容已经变得很淡,脑海里也安静下来,他虔诚地用自己的掌心碰了碰镜头。
“加油。”他对自己说道。
灯光一如既往的明亮,但夜晚的寒气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忽然就冻得他微微哆嗦了一下。
裴声甩开糟糕情绪的追赶,快速地冲进了浴室,让温暖的流水一遍遍流过自己的身躯。
头发吹到一半,他又想起成昶那句意味深长的鼓励。他看过几部成昶的作品,但对他并不熟悉,只知道大概十年前成昶也曾红极一时,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淡出了大众视线,只偶尔出演一些配角。
他抓起一旁的手机,在搜索框打下成昶的名字,翻看他的履历。时间点是十一年前,原来是他得过一场重病,息影了一两年,那之后就改变了路线,不再频繁工作。
成昶能够对不熟的、身上有着非议的他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也是一定程度上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了。
也许和徐韫说的一样,他们都从低谷里爬了起来,他也能吧。只要一直往前看。
裴声在入睡前一直在默默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一步步地,从背影,到侧面,再到正面,从远景,到近景,最后是面部特写,他将不再畏惧在镜头前暴露情绪,重新展露自己的表演能力。
他从一开始就热爱表演,擅长捕捉情感变化,能够用精细微妙的肢体动作表达人物内心的想法。他应该要也必须要找回原来的那个他自己。
后来他在高速远转的脑力活动中消耗完残余不多的精力,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只有一盏高高的路灯。
它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辉,洒落在他身上,有着几乎难以觉察的温度。像极了慈爱的目光。
半夜三四点的时候,裴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莫名其妙地醒了,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淌了满腮。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