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臣斗胆抬头看向御座,文帝眼神明亮,笑容可掬,亲切地说:“众爱卿近来可好?朕与众卿久违了。”
有老臣立刻就受不了了,跪在地上开始痛哭,求圣人千万保重龙帝,江山社稷家国兴盛俱系与圣人一身云云。
文帝笑呵呵道:“爱卿们起来吧,你们的心朕都知晓。再说这江山社稷怎就只系于朕呢,不是还有你们吗。”文帝说:“尔等不堪用,不是还有厉王吗?这江山社稷,尤其是你们的家族兴盛,都系在谁的身上,众卿可是想得清清楚楚。”
文帝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如一记记重锤敲打在众人的心上:“朕老了,你们是该想想以后的事了。”
丹陛之下“哗”地跪倒一片,众人皆五体投地不敢稍抬手,尤其是厉王,他被文帝的暗卫制住之后一连几天都关在暗无天日之所,上朝前几个时辰才被安排着沐浴更衣,如今身在这大殿之上当真是恍恍惚惚,一时想着御座上的人快死了自己终于要得偿所愿了,一时又深信文帝宁愿赐死都不会传位于自己,再一时又想起被关时的惊恐交加忍不住全身发抖,冷汗不断生生将几层官袍浸湿。
文帝看着下面伏跪在地的众人,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一群蠢货,只会令自己费神,连一个旗鼓相当的都没有。英雄寂寞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身边全是人,却连一个能听懂你话的人或是你愿意听其说话的人都没有,怪不得古人说:“知音难觅。”
再看向那个排在最前、身上官袍颜色比其他人都深一些的、发着抖的人,文帝突然又觉得有意思了,蠢也有蠢的好,他拼尽全力也抵不过自己略微出手,希望后人收拾起这个烂摊子来也不会太难。
文帝说:“不论尔等如何打算,若有人胆敢为祸百姓危害江山社稷,朕绝不能容!”
吉顺收到授意,展开今日的第三份圣旨,递给了身旁的小太监,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开始诵读这份长长的圣旨。其中列出来三位重臣共四十七条罪状,当即赐死,阖家抄没,罪臣亲眷全部赐死,三族流放永世不得回返。
厉王沉浸在自己的惊惧之中,没有反应过来这三位是力保他继位的臣子中最有权势的三个大臣,在他们的呼喊哀求挣扎之时没有丝毫反应。这一幕被朝中所有人看在眼里,一瞬间寒下去的心不知凡几。
文帝笑了笑,继续说到:“卿等以为,朕此举如何?”
底下众人一愣,继而跪直身体开始吹捧夸赞,厉王扔旧跪伏在地,战战兢兢。
文帝听了一会儿,抬手压了压,待底下安静之后,他沉声说:“朕自知时日无多,江山为重,传承为要,也该考虑太子的人选了。”
厉王一瞬间屏息,差点儿要把自己憋死。
只听文帝徐徐道:“朕有三子,长子文王,最堪为太子,可惜英年早逝,朕至今想起仍是心痛难当。幼子明王,虽然睿智天成,人品贵重,然为孝敬母妃远赴澄州多年,终究有负朕之爱。唯有厉王,虽生母出身低微,却不认天命,多年来奋力不辍,以致如今,躬身社稷于朕身前,如此社稷之位舍他其谁?”
吉顺展开今日第四份圣旨:“今有朕之第二子……朕百年之后着继帝位……”
满朝一片惊诧,没人能想到文帝竟会在今日颁下继位诏书。
吉顺念完之后,文帝看向呆滞的厉王说:“不谢恩吗?嗯,也不急,还有一份。”
吉顺展开今日的第五份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祖训……”最后一份诏书是文帝对自己后事的安排,大意是自己有负祖宗重托,为恐新帝继位后一时不能顺承国统,故此只需这样那样安排自己的后事便可,不求隆而重之,只求新帝以国事为重,勿要太过悲伤。为防新帝过度思念父皇,特做如下安排云云。
最后一份圣旨读完之后,文帝站起身道:“退朝。”说完,他走下御座头也不回地进了后殿。
厉王被人扶起,捧着自己的继位诏书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疯了似的跑到文帝的寝殿,殿中众人皆向内而跪,厉王走了进去,只见龙床上文帝皇袍玉带双目闭合,双手交叠放在腰带中间,吉顺跪在床前一动不动。
厉王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发疯,跟着他来的太监连忙穿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拉住他劝道:“殿下保重啊殿下,您以后就是陛下了,大位是您的了,天下是您的了,还有什么过不去呢,先帝已逝,别再惊扰圣驾了呀殿下。”
厉王暴怒:“他把大位传给我我就要要吗?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你没听见吗?他话说完了就死了,我呢?我还不如死了呢!他凭什么这么说我,难道我就这么认了吗?我要是继位那不就等于把他说我那些话都认了吗!凭什么?!”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凭他是皇帝,是你的父皇。”厉王的岳丈大将军陆景休走进殿来。他看到文帝一动不动躺在龙床上,立刻跪下行了大礼,而后起身示意太监拉着厉王退出了内殿。
厉王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中也拿着圣旨,不由得将目光聚焦到这位岳丈的脸上,陆景休说:“老臣刚接到先帝的旨意,在圣人您居丧期间负责皇城的守卫。”
厉王说:“你叫我什么?”
陆景休说:“圣人,先帝已着人准备了您的登基大典,不日便将举行。”
此刻厉王的头脑已渐渐清明起来,他犹豫道:“这似乎于理不合吧,不是应当先完成父皇的丧仪,再行登基大礼的吗?”这点儿规矩他还是懂的。
陆景休对此却有自己的考量:“圣人明鉴,先帝的丧仪若要全部完成需三至四月之久,这个时间,足够从澄州到帝都了。”
厉王立刻火冒三丈:“你什么意思?方才朝上的圣旨你没听见吗?我是父皇钦点的继位人!他就是回来又如何?”厉王想到了什么突然狂喜道:“我要让他回来!让他看着我登基,坐上大位哈哈哈哈!陆公!我们等他回来再举行大典!”
陆景休看着喜悦得有些癫狂的厉王说:“启禀圣人,先帝上朝前颁下的那两道圣旨已经说了,不许地方官员回帝都吊唁,原地服丧即可。”
厉王的兴奋被浇熄,一时又愣住了。陆景休原本还想说圣旨中的其他内容,此时也只得先按捺住,温声小意劝道:“圣人明鉴,时至今日先坐上御座才是最要紧的呀,只要您继了大位,前尘旧怨有什么不能慢慢算的呢?看在这大睿朝的江山的份儿上,圣人、陛下、吾皇万岁,您可要速速决断啊!”
夜风吹过,吹入燕墨闻与周观应的窗前,周观应拨弄炉中火,点亮了案上灯,说:“那时,是我与郎君最艰难的时刻,都过去了。”
燕墨闻抬头看天:“父亲、先帝和娘子接连离我而去,自从我挺过这些,我便相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过得去,只要,我的孩子们好。”
周观应说:“我为郎君推演,若说如今燕家缺什么,那便是兵权了,实实在在的掌兵之权。”
燕墨闻没说话,等他继续。
周观应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也不在乎他没有回应,继续说到:“可是燕家不能再掌兵了,否则就算上面那位不怎样,其他视燕家为敌的人家也容不下。今日授课我观那位白玉郎君对兵法韬略颇有兴趣,郎君与其让他在我这里蹉跎,不如找个知兵善谋之人带他从军入伍,到时候若能掌兵也是燕家的一大助益。”
燕墨闻说:“那孩子大病初愈连肉还没养出来一点儿,你不要打他的主意。燕家需要兵权,我也已经在运作了。还是先想想我们爷三个怎么出得了帝都吧。”
周观应闻言摇了摇头,看来是真喜欢那孩子,这就护上了。
等二人商定好以退为进离开帝都的具体策略,并着手实施时,距离周观应第一次见白阳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燕墨闻这几日来接两个小儿回家时总是对着他欲言又止,周观应琢磨不透,只得将两人的课业和最近的谋划细细想了一遍又一遍,确实一切都正常顺利,燕墨闻想说又不好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日天气晴好,周观应没有授课,而是在庭院中举办了一个茶会,借此为两位小郎君教授古人消遣的各种雅事。三人在水边设席效仿古人曲水流觞,诗酒酬唱。不过他们喝的是自己案上的热饮,觞杯中盛着颜色艳丽的果酒是专供玩乐的。
燕昭鹏问:“先生,我们都不太会作诗怎么办?”
周观应说:“那就说一句你们最近看的文章也可。”
白阳来乖巧地点点头,引得燕昭鹏与周观应一起对他笑:小羊真可爱!
三人玩兴正浓时,燕墨闻来了。燕昭鹏开心地问:“父亲,要一起玩吗?”燕墨闻怎么忍心拒绝,于是四人一起又玩了两轮。
关阙表情隐忍满脸怨气地出现在庭院中,与暗卫相反,他总能找到一个让所有人都注意得到他的地方出现。
燕昭鹏与白阳来跟着他回去服药膳,周观应陪燕墨闻来到茶室。
周观应拒绝烧水,说:“主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鄙人明白,您有何话不妨直说。”
燕墨闻看了看他,开始亲手烧水,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嗯,你上次说,应该给小羊换个人教?咳,可有人选?”
周观应默默出气:终于不觉得我在害你家孩子了,哼!
两人最终选定了雍长龄的润和大营,一来雍长龄这人有真本事能容人,二来他与各方势力都不牵扯,看似与景帝颇为相得,实际上据燕家查证并非如此,其三,他有军权又颇受信重,短时间内没有失势之忧,正可徐徐图之。
计划一经制定,燕家上下便开始严格落实。这一点表现在燕昭鹏与白阳来的生活里便是他们不用去周观应那里上课了,每日在家读自己喜欢的书即可,因为他们的分别已经越来越近了。
两人并不知道这些,哪怕周先生的院子就在自己家旁边,但能不出府燕昭鹏最高兴;而白阳来误以为是周先生不想教他,对燕墨闻说,让燕昭鹏去上课,自己愿意不去,留在家里。
燕墨闻立马派人将周观应叫来与白阳来解释清楚。周观应带着他给两个小郎君的礼物过来,好说歹说了一番,终于让白阳来相信他与燕昭鹏都是绝顶聪明又让先生喜爱的好学生,只是先生最近有自己的书要读所以才无暇继续为他们授课。
周观应送给两个学生的礼物是他亲手刻的两枚腰牌,一枚上刻“一阳来复”,另一枚刻着“重霄任往”。
燕墨闻看着这两个木牌深感有趣,一个是原本没有家的人,要为自己寻一个家;一个是什么都有的人要为自己和家人向重霄搏一个未来。
燕墨闻原本希望自己的孩儿不要活得太辛苦,渐渐地却发现人生在世,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辛辛苦苦地走完,无论是什么人,什么样的出身,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