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坐直了身子。“原来你还记得。”
李谊身如垂柳伏下,重叩于地,“臣弟恳求皇兄也能记得。”
去年的春日,还是梁王的李谳大病一场,在病榻上握住了李谊的手腕,病眼狰狞。
“七弟,救我。”
毒是太子李谌下的,毫无疑问,也毫无证据。李谳知道,李谊也知道。
李谊就着二哥的力道蹲下,免得他费力,却什么也没有说。
李谳握着他的力气更大,像是要用尽最后的力气,直到青筋暴起。
“七弟,无论三还是四坐上去,他们都绝对不会让你活。”李谳咬着后槽牙道。
李谊苦笑着唤了一声:“二哥……我……”
“你不怕死,但我了解你,你可以死,但你不想留。”李谳声音清了一些,缓缓松开拽着李谊的手,身子垂回床榻,涨红的脸色终于缓和一些。
“不论是留在皇宫,留在朝堂,亦或是留在盛安。”
李谊看向病榻上,自他记事起,就久病缠身的二哥,暗暗惊叹于他的洞察力。
“如果是我,我让你走。”李谳睁着眼看着床帐顶,一字一顿道。
话到这里,李谊还是一言不发,只是伸手为李谳掖了掖被子。
“我知道,你不愿结党站队,可说心里话清侯,难道我愿意吗?”李谳说到激动处,骤然咳嗽起来。
李谊连忙扶他起来,端杯给他送水,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肩膀。
“可是我真的受够了!清侯,我受够了!他们可以骑在我的头上作践我,反正我左右没有几年的活头。
但是琦儿!清侯,他才九岁,我要是不站起来,他又还能活几年?
如果上面的人是我,我敢保证他们的孩儿都可以活,因为那也是我的子侄!
可若是他们,他们能保证吗?”
看着从来和蔼可亲的二哥,因为暴怒而涨红的脸、瞪圆的眼,李谊握着茶杯怔住了。
也是这个人,在李谊当年被关在后宫,所有人都在落井下石的时候,偷偷给宫人塞银子,要他们照顾自己。
“好。”李谊扶住李谳的肩膀,“李谊希望二哥万事顺意的那天,可以如约让我走。”
那一天,比李谳想象的要早。李谊重提那一天的时候,也比李谳想象得要早。
“来七弟,你先起来。”康文帝还是把李谊拉了起来,有些焦急地问道:
“为什么是现在?是不是为兄给你的还不够,你还想要什么,你只管对为兄说就好。”
“皇兄,您赐予臣弟的已经太丰厚,让臣弟着实受之有愧。”李谊诚恳道:“只是臣弟唯有一愿,唯想离开。”
说这番话时,玉质的面具可以盖住他的全部面容,却藏不住他一星半点的疲惫。
李谊累了,真的累了。
他跪在这里,就像这座皇城里的一座殿宇。远看碧瓦朱薨、丹楹刻桷,实则在皇城里的每一天,他都像红漆剥落的殿宇一样,剥落着他身体的一部分。
康文帝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他怎么会不明白。
他也知道,当在李谊眼中,理智和专注暂退,疲惫和悲色席卷时,他的内核会愈发坚定。
“朕知道了。”康文帝轻叹着应了一声,“只是能不能再给为兄几个月时间,为兄当下,是真的需要你。”
李谊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但还是重重叩头。“臣弟,深谢皇兄厚恩。”
“起来吧。”康文帝的笑容也有几分苦涩,“出宫前,再去看看长姐吧。”
昭元长公主如今就住在先皇元后崔氏曾居住的宫中。先崔皇后故去后,先帝再没让任何后妃住进这座殿宇,直到他处死卓肆,让他和崔后的女儿住了进来。
李谊前去看望李谧的时候,宫人说长公主和郡主刚刚午休,李谊便先出来,在宫中走了走。直到一抬头,就是朝晖楼。
就是在这里,崔后划伤了他的脸,松开了他的手,永远离开了他。
李谊一步一停地爬上高楼,在登上高台的一瞬间,忽然累得不能自持,要靠在楼柱上才能勉强站住。
楼下,皇城依旧,好似这十几年的光景后,除了他被凿得千疮百孔外,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过。
时至今日,那件事情的错与对,真与假,李谊都已无力再回忆。
唯一至今仍时时涌上心头,将他淹没到窒息的,是对母亲的思念。
阿娘,清侯终究是没有听您的话。我还活着,可我赎不动罪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的时候,李谊惊讶回头,以为阿娘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