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郎心长到了五岁,到了开蒙的时候,素如不知道怎么的决定要带着孩子上京寻亲,托了信来。依素闻对素如的了解,这封信到他手上的时候素如估计已经快到华京了。他这个时候在商会里已经攒出了些资历,一边向商会申请暂时留驻华京,一边托信给素如往华京去。
人还没到华京,他先接到的却是郎心走丢的回信。
郎心一走丢,连着素如都再联系不上,他一边拜托商会帮忙照看华京中的消息,一边往华京赶,他最后一次收到素如的消息,是素如找商会的人托了口信,说碰上了好心人,找到了郎心的消息,要先行往浮山去。
巨变之下,已然不返。人从来赶不及对命运做出对策,总是慢了半拍。
他只找到了乱葬岗里被人随意丢弃的女人赤/裸的尸身,泥沙和土石覆盖她,磨去了一层皮。干涸的黑色血液血淋淋地在他脚底下肆意流淌,蜿蜒盘曲,像那一年决堤的河流,他溺水在那里。
我问你,我问你,人要怎么才能学会不去恨。
眼中期望的那么多,多到好像可以活下去,只要你再等一等,再坚持一下。可是到头来,手中能抓紧的只剩那么点。他跻身洪流中,再探出头来的时候,发现手中握紧的只剩下指缝间那点儿还没彻底流走的湿润,太阳一晒,也都干透了。
素闻想知道素如的死因,结果却顺着这条线找到了一个拐卖孩子的拐子团伙,他想法混了进去。这些拐子似乎在拿一些孩子做什么试验,素闻走过北疆,他听出了那些北疆的口音。
出于谨慎,他偷偷拿走了一包那种奇怪的药品,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北疆传说里的佛不知。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郎心也已经撑不住了。
郎心像是融化一样红通通地化在他的怀里,郎心一走,素如留给他在世上最后的挂念也就没有了。孙大夫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素闻猛地抬起头,他被那句来不及刺痛,好像这辈子,这一生,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来得及的,都匆匆错过了。
孙大夫给郎心施了针,还给他最后片刻的清明,郎心扑倒他怀抱的深处,像是要融进他的血肉中一样,软糯地喊着他:“舅舅。”
他抱着小孩即将枯萎的身体一直哭一直哭,郎心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问他说:“舅舅,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阿娘说你最有出息,什么都能办得到。”
素闻看向另一边的女孩。
素闻用打上来的水洗干净了脸,又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人不再那么颓靡了,显得精神了些。
“我阿姊真的长得特别漂亮,可惜你没见过她。”素闻站在那里止不住地喃着:“......太可惜了。”
“她脾气很凶,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到了春天,开得最艳的桃花也比不得她。”
“我一上华京来便知道那个卢道先的家在哪儿,他家的老太太送了衣服来衣坊,底下的每一本账我都看过,我对卢这个姓氏的贵人特别敏感,稍微一问就知道了。”素闻说道,“阿姊走了,郎心也走了,我们过得这样苦,他凭什么能毫无芥蒂、顺顺当当地奔赴前程呢?”
五月的华京还不算彻底进入暑热季节,太阳光明晃晃,晒得地上已是滚烫。州淮的五月更加酷烈一些,人躺在地上要被烫得黏一层皮下来,只有山间的溪流上还保存着一抹清凉。靠水长大的乡下孩子们扎紧了裤脚,他的三个姐姐在河边上洗衣浣纱,实在热得厉害,就也跟着一起淌下溪间来踩踩水。溅起的水花泼到其他人的身上,被泼的人大喊大叫着拿手、拿洗衣服的水盆、拿衣服兜着水互相泼洒,非整得所有人都一片狼藉不可。
男孩和女孩们的笑声和叫声混在山间里。
但他记忆里的州淮只剩下永远翻涌的洪水,大地是一片汪洋,养着漂浮的死人和泡涨的哭声。那股清凉的溪泉什么时候涌下来呢?大概早就在洪水地下静默地流淌了吧。
“......我没想叫他死,只是好奇。听说佛不知里有人最渴望的幻觉,他的幻觉里也会出现我阿姊吗?他听到我阿姊的死讯的时候,他会后悔曾经把她赶出了门外吗?他知道他们俩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短暂地停留在世上过吗?”
“他对她是愧疚是爱慕还是别的什么都行,别忘了她吧......”
孙虑重无话可说,从他的角度上来说,素闻所行所举牵涉太多,肯定是错的。可是对错敷衍,不能简单评价世人。
素闻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模样,对着孙虑重笑了笑,说:“孙大夫,其实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医馆那儿,是在扬水。那时候你跟着流民混在一起,还很年轻,手法也不太熟练。”
他想了想说:“......可能你都不记得了,那时候有个女人,也混在流民流民中间,模样还算标致,日子大约不太好过,得了脏病,还发了热,没人愿意搭理她。”
“你帮她找来了药草,又在那地方陪了两日,直到她退了热。结果她醒来以后自己跑了,你在那儿被其他聚集的流民哄抢了一圈,连点干粮都没剩下。”
孙虑重确实记不得了,他从药谷刚出来那会儿外边环境还很混乱,救人、被抢、被救是常事,循环往复,每天都是一样的光景。
“我那时身上带着货,也怕被抢,没上去帮你,只在后边跟了你一程。后来有人感谢你出手相救,又给了你一点吃的。你不长记性,转头又被抢了。”素闻说着似乎是想到了当初的事,哈哈笑了起来。
“我那时候就觉着,这人真是有点傻啊。”
孙虑重也有些无奈笑了笑:“那会儿不是灾荒,是兵乱。我有一技之长,大不了找个地方投奔,不至于饿死,他们比我难过些,抢就抢了吧。要是世道好,谁愿意做这些磋磨人的事呢?”
素闻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无奈还是不赞同。
他问:“孙大夫,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孙虑重:“......”
素闻说:“要把我交给官府吗?”
孙虑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还有活路可走吗?”
孙虑重能够猜到那个结局,他没法欺骗他,只能保持沉默。
素闻又问:“那轻轻呢?你会照顾她吗?”
孙虑重说:“会的。”
他想了想补充道:“至少能够她一口饭吃。”
素闻点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走:“......我总觉得,我这辈子亏欠了我阿姊很多,她本该有个更好的人生,不必被命运这样作践,是我拖累了她......”
“......我愿意给她做牛做马偿还,我是弟弟,她在底下肯定缺个使唤的人......”
孙虑重忽然感觉到不对,大声喊道:“秋叶!”
话音落下的那刻,院子外头立刻跳进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她动作奇快,转眼就已经奔到了屋门前。
但素闻的动作更快,求死的意志比求生更坚决,更痛苦,更迫不及待。他立刻撞开门跑进屋子里,二话不说跳进了那个最大的水缸中,把自己整个沉进了水里。他张嘴猛地灌了几大口进去,鼻子嘴巴眼睛都被那黑色的水填满,幻觉和痛苦填满他整个人,爱意和渴望也是。
死只要一瞬间,活着要煎熬好多好多年。
秋叶刚想伸手捞人,远处忽然射来一支弩箭,她下意识地避开,收回了手。短箭矢擦过了水缸的边缘,射破了水缸的一角,好险没把里边的黑水给漏出来。
秋叶冲着箭矢射出的方向看去,四周除了孙大夫以外空无一人。
孙虑重跑上前来,素闻才慢悠悠地从水缸里露出半个头来,入量够大,佛不知就发作得很快。他露在水面的半边脸立刻沸腾起来,血肉染红了黑色的水面,慢慢融化成一圈一圈的杜鹃花。
他不觉得痛,只顾着傻笑着,不知道在他的幻觉里看到了什么,素闻伸出手去抓。
他模糊不清地呢喃着说:
“......如果来生再见,还能原谅我吗?”
他沉没在了黑色里。
孙虑重对着那水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想直接面对这一地的残局,他去外边喊了官兵来。
秋叶梭巡四周,什么都没发现。她回到屋子里踢了踢那根落在地上的短箭查看了一番,这种短箭弩射程不远,只可能是在附近射出的,可她并没有注意到周围有人活动的动静。
不是秋叶自己自夸,她出身斥候部,自认天底下没几个能人奇士能在她前边全然埋得住脚——那么是谁一直在这附近注视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