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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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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如虽然伤了脸,毕竟还是个貌美姑娘,攀不上高枝,亲事也不难商议。可还没等素家重新帮她相看人家,大水就来了。

浣江决了堤,在江南一系兴风作浪,大水填满了天地之间的缝隙,冲走了许多人,其中就包括素家的父母爷奶和素闻的两位阿姊。水性最好的素如带着素闻顺着水一直游一直游,好容易才坚持到被人救了上来。

家乡被水淹没,骸冢深埋水底,天一直下雨,要把所有人都清洗干净。这场大水冲了三个月一直没退,他在世上只剩下素如一个亲人,再多的芥蒂,在这一刻也烟消云散了。

他抱着素如大哭,素如却只是瞪了他一眼:“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话是这么说,她也没撇开素闻抓紧她的手。

大水过后他们离开了州淮,变成了难民。听说北疆打起来了,朝廷自顾不暇,迟迟没有派人救灾,流亡的难民们没有吃的喝的也没有家,只能北上一直走。素如和素闻相互依靠着,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水患后缺水缺食,他们俩人好长时间没吃上东西,连水都得两三天才能喝上一点,素如引以为傲的美貌变得干巴巴的,抹了泥水和灰装成男人。

移动的难民们像决堤后的河水一样缓缓流淌,走在中间,仿佛长的是同一张脸。

走到中阳城就没办法继续再往前了,北边的城市派了重兵把守,说是南地生了疫病,不许他们前进,硬闯的就地格杀。外边的流民怨声载道,怒吼和抱怨的声音却没办法传到城市里边。城市里边有吃的有喝的,城门底下堆着刀和剑,梭巡的人日日夜夜盯着他们,饿晕了头的难民们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的对手,只能任由血像是眼泪一样流。流不出来的时候就吃到肚子里,剩下的人躺在地上又能坚持几天,说不定呢?

说不定撑到某一日朝廷的救灾大使来,他们就有机会活下去了。

活人的命像是打结的绳索,把一截裁断,接在另一截上,才能延续下去。

素闻躺倒在地上,好几天滴水未进,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身上还有最后半块芋头,半个巴掌大也没有,有些臭了,还干巴巴的。素如踹了他一脚,自己全吃了,吃完又把自己发干的头发笼了笼,尽量捯饬出了一副还算看得过眼的漂亮模样。素如盯着素闻盯了一会儿,‘呸’了他一声,但是嘴也是干巴巴的,实在是呸不出来,她趁夜离开了难民们扎堆的地方。

素如再回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抓起素闻矮着身子偷偷地跑掉了,绕开了躺在地上睡成一片的难民们。她抱着素闻来到城门下,有个官兵引着她们俩从小门进了中阳城。官兵脸上带着笑,素如脸上也笑着,那个笑容素闻一辈子也没能忘记。

中阳城里缓和一些,但也局势紧张。素如一个外来人,还带着孩子,没人举荐,根本找不到能够安身的地方,在还算繁盛的中阳城里竟更难讨一口吃喝。

两人徘徊了两天后,素闻一直没吃没喝,身体终于支持不住,弱了下去。见着不好,素如凭着那张脸,把自己卖进了花楼里,做了贱籍。

谁都知道贱籍不好,谁都知道良民可贵。可从他们变成难民的那一刻起,世道里头的立足之地中再没了他们选择的余地,这个贱籍的身份保了姐弟两人一条命,叫他们活了下去。

素如识字,还会写,老鸨叫她写自己的卖身契自己画押,素闻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写,一笔一划,素如写得很快,也没什么表情。卖身契最前边是是素如的名字,后面紧接着一串字,素闻不认得,只记得素如在上头押上了大拇指。

他后来进了学堂,也识了字,终于知道那串字是‘天生□□,自甘下贱’。

素闻想在楼里做小厮挣钱,被素如一个窝心脚踹了出去。她指着素闻骂道:“你在楼里做小厮,做顶了天也就是个龟公,要是你当了龟公,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不如早掐死你了事了!”

素如恨恨地指着他道:“你有出息,我才有出路,听懂了没有!给我滚!”

他被踢得很痛,素如吃了东西有了力气,反而比平常更用劲地踹了他一脚,可他仍然不想离开素如。

天下生艰,人如飘摇水草,性命若无根之萍,一旦分别,何时能相见呢?

素如听他哭得头痛,转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花楼里,素闻掉够了眼泪,怀揣着素如的卖身钱也走了。

他进了商会,去过学堂,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东西,攒了一点积蓄。六年分别,他托了人去问中阳如何,素如如何。听说素如做了花面娘子,是花楼里的活招牌,老鸨轻易不肯放人,一点银子是脱不出人的,还得找个贵重的身份去赎。素闻在商会里托了一圈,好容易找到个愿意帮赎人的公子,刚要动身,却又听得素如跳了楼的消息传来。

素闻接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当时还在北疆行马,接了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中阳,战乱时候消息传递缓慢,等他重新回到了中阳,见到的却是已经诞下了一个孩子的素如。

素闻甚至没敢上前去认亲,为人母的素如变得温柔了许多,她坐在水船上,一半的脸已经完全毁了,再看不出当年巧笑倩兮的影子。她敞着一半的怀,把孩子抱在怀里,黏糊糊地亲吻着他,喂养他。

有人来了,她就抱着孩子进了船舱里。

素闻哭着把素如接了出来,跟她说:“阿姊,你跟我走吧,我攒了钱,有能耐养活你了。”

素如抱着孩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用一半的头发挡住了那半边可怖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还是他年少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拎着从河里捞出来的素闻,叫骂说他多金贵的小命呐!

素如亲了亲孩子的脸颊,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

素如在楼里赚出了名气,老鸨培养她,叫她会弹一手很好的琴。偶尔会有一些中阳里的显贵或者所谓的‘知音’请她到庄子上去表演琴艺,这些贵人都有来头,得罪不起,加上出手不凡,楼里大多都会接受,谴了车马送她去指定的地方。

有一阵子山雨多,路过的地方前日才发了泥流,素如经过的时候听到乱石里边传来小声的哀嚎声,不知怎的发了善心,叫人去把那受难的倒霉鬼救了起来,借车马搭了他一程路。

那倒霉鬼说,他叫卢道先,眼睛生得圆圆的,看向素如的时候像是小狗,腿还伤着,人有出气没进气,眼睛却是亮着的。

素如在庄子上弹琴的时候他就撂在马车里,伺候的仆役帮他的伤处做了简单的处理,泥流中的挣扎折断了他的腿骨,卢道先痛昏了头,好似全然没察觉,只知道那琴声隔着好远都能听得见。

素如当然不可能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回到楼里,他们一行回程的时候把他放在医馆中,好心舍了点银钱聊做安慰。

卢道先抓着那点儿银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小姐,我要去哪里找你?”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卢道先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涨红了脸,说:“我有钱,我还你钱。”

素如见着这种人多了,笑着‘呸’了他一声。

她不应该笑的,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么漂亮,连脸上画的缠枝藤蔓都那么鲜活,藤蔓簇拥着最鲜艳的鲜花,叫人多么难忘。

卢道先日夜反复,把经过她手的银钱放到了怀里。

过了两个月后,素如忽然经常能在黄昏时分听到有人在花楼附近吹奏笛曲。曲子说不得有多精妙,但大多都是她演奏过的那些。她挎在高楼的阑干上往下望,见那长天秋水中有人举着笛子伫立两岸湖边,脸看不太清,只是感觉身影稍有些眼熟。

素如笑了起来,忍不住骂道:“蠢货!”

多么老套的故事啊,太老套了,古往今来同样的事不胜枚举,连在戏文里都嫌这种套路已经陈旧。它就像是太阳第二日注定会升起一样,谁都能猜到结局,叫人看了生不出半点波澜,可是太阳第二天还是照常升起了。

卢道先说他南下来江南替父当差,在城中找了一处宅子,但大多时间不在中阳里。但他只要回到中阳,他就会来找素如。

忽然有一天,卢道先说他办完了事,要回京城里去。他把身上带的银钱都留给了素如,说让素如等他,他回家跟家中说过,就立刻来接素如走。

素如听这些恩客的鬼话听了太多太多,根本就不相信,但她面色平静,只是笑着说好。

卢道先知道她不信,立刻举手赌咒道:“如果我违背誓言,便叫我剥皮抽筋,烈火焚身,不得好死。”

连这套赌咒的誓言都是一样的,素如当下便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卢道先看她这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黏黏糊糊去亲她干裂的唇角。

说老实话,素如哪能不知道呢?如果卢道先的身世真如自己所说,是贵人家的孩子,那样的家世断然不会容许他带一个贱籍的女子进门,哪怕是做个妾。但如果他连自己的身世上都撒了谎,那这个誓言又有什么可信的价值?

反正,怎么的都不会成真就是了。

素如在阑干上扒着手指,想清楚了这一些。水鸟从阑干外的湖边往上越过,越过南北两地,穿过千山万水,飞了一圈,飞回到落霞再次降落的湖上,她还在这里。

女人长久的期望和叹息融合在了一起。

素如心里清楚不过,但当老鸨说要给她灌药落胎的时候,素如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执意不肯,甚至在争执中直接从楼上跳了下来。虽然捡了一条命,却毁了引以为傲的容貌和双手,老鸨怒不可遏,当即把她卖到了花船上,有位曾经爱听她琴声的贵人见她下场可怜,发慈悲把人救了出来,叫她安分生下自己的孩子。

素如给他起名叫郎心,她已经做了快十年的贱籍,只有一个身子勉强还能使唤,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糊口,为了养活这孩子,她又开始在花船和街上徘徊,直到素闻来接走她。

商会催得急,素闻见她执意不肯走,给她在中阳里安置了房子,又留下了一笔钱。叫她无论如何给他来信,缺什么他都会想办法置办,银钱定然不会断,叫她切莫灰心。

素闻想着要在商会中再挣一些资历,请商会让他留在中阳的据点中。他匆匆离开,只来得及回望了素如一眼,素如看着他笑了笑,冲着他挥挥手,已不似当年。

可当年也苦,如今也苦,人在世道挣扎,没有一刻不苦。不知道哪刻重些哪刻轻减,仿佛哪个时刻忽然死去,都能算是解脱。

她在这些苦不言衷里数着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数出了一片笑话之下的莫如郎心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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