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虑重吃了早饭后也跟着往谢白院中去,打算亲眼看看谢白的状态。
他一入院中,就看到院内有个披着薄衫的身影站在那儿——谢将军的状态恢复比他想象得还好些,已经起得了床了。
谢白听见响动,眯着眼睛扭过头来看着,盯着孙虑重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孙虑重奇怪地主动开口问道:“怎么了?”
谢白就笑了:“在想是不是幻觉。”
他衣着穿得松垮,孙虑重上前翻检了一下昨日钉入的伤口,银针的末端还露在血肉的外面,时不时透过纱布往外渗出血液来。伤口彻底结痂还要等些时日,这过程中但凡有些松动刮碰到周围的血肉就会这样,渗血、结痂、发热,长肉、循环往复,还有得熬。
“或许是好事。”孙虑重说,“将军要是能看得到我,至少能借着我分辨周围。”
“晚些再换一次药,近些日子换药需换得勤快点,最近天热,屋内开窗换气、别总捂着。免得生了烂肉,还得割肉去腐——将军感觉如何?”
谢白伸展了一下手脚,拳头抓握几次,骨肉拉扯间有些钝痛,但无端端的,竟感觉握住了一把风声。他说:“我感觉,再好不过了。”
好像压在他身上的沉厚枷锁一夜间尽去,手脚重新轻快起来,站在了光天化日下,叫暖洋洋的阳光一照,也不会晒化了身形。
孙虑重点点头:“药还是得定时服。”
谢白看着他做派专注,莫名想起江南水寨那一回,那时孙大夫还是个小少年,处理伤口没如今这么手熟,动手小心翼翼的,要非常专心。小六年的时间了,小孙大夫去了‘小’字,变成了如今这个金尊玉贵的孙大夫,人倒是始终如一,仍肯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子专注手上的事,似乎没怎么变过。他望上去总是神情专注,好像眼睛里只能装着一件事似的。
谢白忽然想起什么问他道:“孙大夫,你也年过二十了吧,取了表字了吗?”
孙虑重楞了一下,也没抬头,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取了,孙圣手取的字,表字忌思。”
谢白喃着‘虑重’和‘忌思’来回念叨了一圈,这俩的寓意截然相反,孙圣手德高厚望,又已仙逝,评价尊名不敬,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也不知他评判出了个什么。
他念叨完一圈忽然笑了出来,对着孙虑重说道:“孙大夫也称呼我的表字吧。现在又不是在虎狼军中,不算虎狼军制,总称呼将军算什么回事,听着怪见外的。”
“成吗?忌思?”
孙虑重被这个‘忌思’砸了一个眼花,总觉得被老熟人称呼自己的表字有那么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于是左瞧右顾地接不上话,然后又觉得不搭理人不太礼貌,半天才从嘴巴缝里挤出一个不情不愿的“好”字。
“......还有一件事。”
“将......你说。”
孙虑重干巴巴地应着声,谢将军表字‘疏止’,算是小范围内大家都知道的事。但他跟着虎狼随军的时候年纪还轻,谢白成名已久,他称呼谢白都是尊称,突然让他转换过来,孙大夫不太能立马适应上。
“我其实......”谢白说着磕巴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藏着掖着很没有必要,继续道:“......我其实不太能分清秋叶和我的那些幻觉。”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不是,更严重。我甚至看不见叶子本人在哪儿,听她的声音也是恍恍惚惚的,安静下来隐约能听个轮廓。”
“——既然要断了药和幻觉共存,长此以往,我是不是见不到叶子了?”
那叶子——
孙虑重抬头看他,恰巧谢白也正看过来,两相一对眼,孙虑重竟从这位传说中似乎从不动摇的传奇眼睛里见到了一丝迷茫。他毕竟总是承担着家长、长辈的责任。
年长一些的人惯常是这样的,要把自己的动摇和软弱藏得严实,才好叫人信服。
孙虑重说:“秋叶不是没了将军照看就动弹不得的雏鸟,将军要做的也不是一位事必躬亲的慈父。佛不知产生的幻觉性质决定了你越顾念什么,离什么就越遥远。”
“——和秋叶无关,这是将军自己的心结。能不能解得开,还得看将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