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谢将军一身铜皮铁骨,暂时也还没来得及脱了一身肉泥凡胎位列仙班,抵抗不了世间的公理伦常,何况他本身还怪娇气的。
秋叶一路飞跑带回来的封脉银针安放在一个长匣子里,她跑到医馆里和里头的小大夫一说,小大夫想了一下,“噢”了一声就跑到后院去把匣子取出来给了她,连怀疑都没怀疑一句,秋叶还觉得奇怪。等回了将军府,孙大夫一拉开匣子盖,秋叶脸色就变得十分精彩,霎时间明白了那小大夫为什么那么干脆——她指着匣子里面的银针问:“我没拿错东西吧?”
孙大夫摇摇头,说:“没。”
秋叶看着匣子里比她手掌还长的银针,一脸古怪地说:“你说要用的是银针,但我们一般把这玩意儿叫钢钉。”
孙大夫闻言,朝着秋叶十分腼腆的笑了一下。
秋叶:......
——就没有人无缘无故地会想到要用这玩意儿!要不是和孙虑重还算相熟,秋叶几乎都要觉得姓孙的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
封脉银针统共要钉十四枚,孙大夫的手算是又快又稳了,但半数钉下,小三年被安神方哄着没怎么折腾过的谢将军还是白眼一翻,迅速剧痛入睡。
秋叶在门外边守着,看见孙虑重出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孙虑重说:“将军的身体情况比我想象得要好,至少意志顽强,没有安神方也能支持一阵。原先我打算要施针三四回,见他一直没晕,就照常接着下针了。按现在的情形看,等将军适应了再施针一回便可。”
秋叶目瞪口呆:“......我问的不是这个。”
孙大夫‘噢’了一声,拿了笔写了个方子:“那些安神的、助眠的药都停了吧,适当的疼痛有助于他清醒,糊里糊涂了过这么久,人轻易没法缓过劲儿来。”他把新的方子递给秋叶,“我留个退热的方子,回头我叫人按上头送药来,一天给他煎服三次,近几日内伤寒、发热证都是正常的。”
“那,那......”秋叶紧紧抓着那张新写的药方,未干的墨迹沾染了一点,往指甲缝里浸透下去。她最想问的不是这些近期的事,而是后面、更远、更长久的日子里,不正经会变成什么样呢?他能好吗?好到什么程度?会更坏吗?坏成什么样子。孙虑重松开她的手,把紧皱的药方解救出来,掸平了药方。
他回答不出来,秋叶知道,她重复问、反复试探过很多次很多次,谁都累了,所以她没问下去,只是着急。
可惜有再多想问的话,走到这一步,决断已下,银针入血,所有没来得及深思的可能在骨肉间奔涌褪去,只能顺着潮水走。
孙虑重问说:“你知道幻觉是怎么样的吗?”
秋叶不知道孙虑重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迷迷瞪瞪地抬眼看他:“......不是很清楚,都说是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但不正经说经常能看见很多熟人。”
人常有渴求,得了这个又想要那个,不知足的欲求是人活下去的根本,哪天没什么东西想要了,干脆连活着也不想了,这也就活到头了。佛不知是个经验老道的骗子,它把人困在一方小天地里,要什么给什么,欲求得到了满足,偷偷就撒手人寰了,漫天神佛在上,审视人间时也毫无所觉,只看到了一场好梦。
谢白命好,是目前唯一一个被佛不知困住这么多年还安然无恙地活下来的人,他到底欲求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他的幻觉。
孙虑重就说:“我见着也少,见过几个,都说人越是渴望什么,越是牵挂什么,幻觉就会给他什么。”
不把牵系统统满足了,怎么舍得斩断人间呢?
孙虑重看着秋叶,问她:“你是将军最牵挂的人,将军还分得清楚你和幻觉吗?”
秋叶听着他的话沉默了好一阵,低着头看着地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折腾了一天的时间,太阳正要往另一头落下去,光线把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把她沉默的脸孔挡得严严实实。
孙虑重叹了一口气:“原来你知道。”
谢白毕竟还是个大活人,要吃饭要洗漱,不可能叫安神方无缝连接真把他溺死在梦境里,他不用药的时候就会发幻觉,一开始的时候是认不清人的。但随着天长日久,谢白逐渐习惯了被幻觉笼罩,自己找出了一条能够叫外人看来没什么差别的方法,徐云天天缠着他,偶尔会撞上几回他发幻觉的时候。谢白毕竟和徐云相处久了,幻觉中偶尔也会出现徐云的影子,可徐云每次来他从没认错过,也从没叫徐云看出点儿别的什么来,可能是徐云年纪小心却大。
只有秋叶不行。
他好像能看到很多秋叶的影子似的,幻觉发得厉害的时候,真的秋叶他反而看不见也听不到,只能靠着秋叶拿点儿什么东西碰着他、或者在他手上写字,他靠着触感慢慢辨认。
孙虑重说:“你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了,所以总惦记着吧。”
因为总也想着,幻觉里的秋叶不会有这么多的问题、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困难,不必依靠他也能自己向前走着。所以只是目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