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就不太一样了,未免聒噪声扰了贵人夜间歇息外头的虫鸣鸟雀都是打了又打,只有好些好这一口的人家自己特意在府上养了些,在华京百城里强行附会乡野的风雅闲趣。那些虫鸣和蝉躁有专人排布,大小远近都是特意安排过的,想找点儿意趣就往下撒些饵,虫子们叫起来的时候像乐声,整齐得不得了。
月亮太亮了,星星就变得稀少,月光照透了千倾的旷野,照得夜色背景一片发白。
夜空一贫如洗,只有寂寞的月亮高高悬照。
——照得谢将军房中地上泛起了一片白霜。
将军府府上仆役少,外头有侍卫定点巡逻,主人们的内院却没有留人的习惯。
谢白没叫人来掌灯,他习惯性地往柜头上摸索了一番,没找到惯常放在那儿的药。秋叶可能是换了地方给累忘了,也可能是药都叫他吃光了没来得及抓好——
他肩上披了一件薄衫就往外头走。
陌生的地方不打紧,人能想象的动静终归是有限的,越逼真的幻觉,越要千遍百遍、无数次地渴求过;回到熟悉的地盘上就要看运气了。
每个角落都是他熟悉的,每片叶子年年复复都在落着同样的轨迹,院墙内何其相似,连墙角的蚁窝都没端走,他还记得。
风一段一段的吹过月光,婆娑的影子摇曳在地上,小主人的卧房出了院子就是长廊,长廊外头是一方同样附庸风雅的假山和池塘,再过去一点就是演武场和中堂了。
“小不正。”
有人喊着他,谢白回过头去看。
穿着一身轻裘的女人在空旷的演武场地上对他招招手,旁边是留在场地上的武器架,她随便一挑,挑出了一把斩马长刀,手臂上束着臂甲,她轻轻一提,把长刀立在地上。
女人很轻快地笑了一声,说:“你看着不好,功夫落下了,来,我教你。”
她拔起长刀转身在演武场的中央舞了一套,笨重的斩马长刀像是竹竿似的在她手上猎猎作响,她转身一脚踏在石墩上轻巧一跃,跳劈而下,刀力厚重,能劈开十几年的时间。
女人的步法和刀式是少有精干巧妙,夸赞一句冠绝不在话下。谢白看着入了迷,干脆也不走了,在演武场的入口处靠着月门盘腿坐了下来,场地空旷,有足够大的空间够她演武,风声劈过老树上的叶子,叶片一动不动,谢白眼睛不眨地盯着女人利落的动作。
她在世的时候从没像现在这样一招一式地指点过谢白什么,到了今天,谢将军沙场来去也有十多年之久,手上的刀终于厚重得能斩断沉疴,敢用一腔孤胆破敌于阵,可功夫还是不如女人的一身净亮,刀光似月光。
虽然不够女人利落,但谢白也不是那个需要一招一式跟着大人练功夫的孩子了。
他看她不知疲倦地一直练着刀,她不停下,谢白也就一直看。专注的人好像早已经忘记了场边还有一个沉默的观众,只沉浸在自己的刀上。天气炎热。夜间并不凉快,像点着了火,明明人还没动弹,身上就急促着往外冒汗。
他被女人过于精妙的功夫也带得心痒难耐,好像想要抄起刀来,手脚轻快,能跟她模仿出同样妙绝的刀法。
但谢白只是坐在那里。
风声开始呜咽着往他耳朵里灌,树叶的声音、蝉声的聒噪、人腾挪的脚步和喊声,大晚上的演武场忽然热闹起来,有人从他身前身后经过,问他怎么在这儿傻坐着,地上土脏,要不要给他盛一盏茶点一盏灯,有人‘少爷少爷’的叫着,要给他搬一把小马扎。谢白都没应声,也没去看喊他的人是谁。
身后的人见他不理人,不满地往场中招手,喊说:“心肝,知道你俊!大晚上的别在这儿秀德行了!把孩子晾在这儿!”
女人终于停下来,一脸古怪地看着场外。
谢白看着女人那个奇怪的表情,终于笑了一下。他感觉到有人在扒他的嘴,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他的唇边,谢白想了想,张嘴咬住那口冰凉,仰头喝下。清凉的水流顺着干涸的咽喉滚落下去,把他身体的燥热带走了些。
又过了好一会儿,谢白的眼前才有迷迷糊糊的阴影重新汇聚,他懒得思考,脑袋耷拉在一旁,靠在门沿上,看着秋叶用比女人还要复杂的表情看着他。
谢白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