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笑着,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河流湍急,路上颠簸,行程又长。风太冷了,我这船上有些惯用药和厚毯子,上来吧,怕孩子受不住。”
男人往后看了一眼小阏氏,小阏氏低着头望着怀中的孩子,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男人一路上也再三问过小阏氏,是否确定要带着如珠玛走。她若是醒不过来,那带不带走的区别并不大,倒还不如留在草原上,好歹是熟悉的地方,长生天会来接引她。但若是她醒过来了呢?
难道就会特别愉快地接受现状,跟着小阏氏安安分分地在草原外面、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地方生活下去?
但小阏氏什么也没说,不肯把人丢下。
他们一时不察叫如珠玛发现了踪迹,小阏氏未免暴露行踪,慌张之下借着如珠玛的信任给她喂下了萤石草。上蛮是最早发现莹草石的地方,对莹草石比中原人的了解要更深些,莹草石半石半草,以草磨粉服下,能舒缓人的精神,看到人期望的幻觉;以石入药,会叫人神志恍惚,逐渐上瘾疯魔,忘记一切同时能突破自身限制,变得力大无穷,随着时间的积累,肉身会逐渐崩溃。
若是像中原人那样草石同服,少量或许还好,过了量,会因幻觉而陷入疯狂,同时肉身突破限制变得脆弱,从而感受到无法抑制的痛苦。人在两种加持下为了解脱,会无可避免地走向自毁,在极短的时间内崩溃死去。
上蛮人最初发现莹草石的时候也曾草石同用过一段时间,大部分用在俘虏的身上,草石同用辅一点引诱的手段能叫人在他们的指引下乖乖听话,在自己都察觉不了的情况下吐露出一些不该说的东西,失去利用价值以后又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死前还要被幻觉折磨,苦苦求着人再施舍一些萤石草聊以慰藉,屡试不爽。
小阏氏他们出逃的时候身上带了点莹草石,但没有细分做草粉石粉,事发突然,到如珠玛身上的时候也是一并用下。等如珠玛将莹草石服下了肚,小阏氏才突然慌张了起来。她好像才突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似的,慌慌张张揽住了女孩奔向死亡的躯壳。
刚服下莹草石的人非常危险,中原人说人的身体里蕴藏着非常大的力量,但身体为了保护自己,往往无法倾尽全力。莹草石就像是解开了这层无自觉的保障,疯狂的人力大无穷,为了摆脱痛苦,会疯狂地攻击他人伤害自己。上蛮人将莹草石用到俘虏身上的时候也会专门圈出一块安全的地方,又把人死死束缚住,免得俘虏暴起伤人。
但服下莹草石的如珠玛却没有暴起伤人,只是安静的睡下了。这让做好了准备迎接她的疯狂和死亡的小阏氏霎时间愣住了。
如珠玛暂时保住了一条命,小阏氏那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用了莹草石后草石粉再也断不了,一旦断掉,就会陷入无尽的痛苦和渴望中。上蛮中有不少人在私下偷偷服用草粉,但真容部明面上对莹草石的态度却相当模糊,部落内不允许自己人使用,以免因上瘾而贻误事,连带着莹草石的开采都非常隐蔽、规模也小。
如果让老狼王知道如珠玛已经吃下了莹草石,事情进入了无可挽回的死局中,他会继续使用莹草石吊着如珠玛本就望得到头的性命吗?还是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亦或是给她一把刀了断了自己?
要对至亲至爱的人下手时只需要一瞬的决心,决心好下,无非是引刀成一快的瞬间,特别是当人面临险境,不得不做出决断的时候。闭着眼睛咬了牙,脑子空白一瞬,事后告诉自己,自己逼不得已,当时那个情况,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事情已经铸成,骗自己多好过啊!
但目睹着她缓慢步入死亡又是另一码事,看人斩刑,人头落地,恐惧也只在一瞬间,提着的心立刻说落下就落下;看人凌迟,哀嚎和痛苦的声音不绝于耳,连带着自己也手脚冰凉,身上相同的地方一样感同身受起来。
小阏氏已经决定让如珠玛死过一次,那痛快的决心没能掉到地上,反而回了笼,在她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小阏氏紧紧咬着牙,危机解除,面对着没有威胁的如珠玛,这个选择变得不再必须得时候,她没法再下一次决心了。
“我要带走她。”小阏氏说。
于是男人也不再问了。
小阏氏带着如珠玛上了船,船主人走南闯北,敢在虎狼眼皮子底下混入上蛮,本身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草包。他要做莹草石的营生,自然对莹草石有一些了解,一看那小女孩就知道那是用了莹草石的症状。
这女孩和他们不是一边的,他们却没丢下这孩子,要么是这女孩的身份有文章,要么是这女孩本身有别的象征。船主人的重点却在于——他们既然没丢下这孩子,是否说明上蛮中有戒断莹草石的方法,或是服下莹草石后避免死亡的治疗手段吗?
船主人眼睛转了转,心里打起了别的成算,开船前还有一段时间,他靠近男人们,打算攀谈两句。
上蛮的男人们一手提着灯一手放在刀柄上,戒心十足,对外来人更是谨慎。船主人看出为首的男人和上船的女人关系匪浅,主动上前说道:“我们这一路从暗河下去,直通到明海里——你们叫天那海的地方。顺着海河往回流,一只船从大燕江南入港,另一只卸货后往上,去到华京中,我们会在那儿安置两位贵人。”
船主人说了个地名,男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草原,分不清燕朝的江南华京在哪儿,但船主人提到两人的安置地,他把那个名字记在心中,点了点头。出了上蛮天渊两别,可能这辈子都未必能再见一面,可他牢牢记下了那个地方,好像只要知道了世上有这么个地方,就有了寄托似的。
男人问说:“你说你们有商会,你们商会叫什么名字。”
船主人笑笑说:“如果大人有机会离开上蛮,只管找‘南运商会’纪平欣就是了,会有专人接待大人。”
他还想说两句什么,却见男人的脸色突然变了,男人猛地拔刀回身,一个手势,跟着他的人立刻进入备战状态中,见他们动作,船主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男人屏息静听,急速的水流和风声掩盖了绝大多数的声音,整个洞窟空旷地四处撞着水流回声的声响。
突然之间,在这呼啸的风声和水流里,出现了一丝不和谐的、整齐划一的步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