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赋予了俗人异常强大的力量和异常脆弱的躯体,普通人的精神掣肘在两个‘异常’中间炙烤,正常的认知早就灰飞烟灭,留下来的,只能是能够和异常同流合污的执念。药物腐蚀了躯壳,啃噬到最后,一把药物换来的就只剩下一把执念而已了。
人世的执念大抵都要按无疾而终来算,但凡能有一点“终”的盼头,都不会叫人无端陷入执念中。这沉重的东西乍一眼看来粘稠、沾上宛若跗骨之蛆,实际没来由的执念恰如无根之萍,大约也不会比路过的清风重几两。
真正沉重的血肉早被这一把‘跗骨之蛆’洒在同样沉重的人世里,被卷起的人,恐怕也和那“无疾而终”间隔不了多少。
不差这一位二位。
纵火的骑队一触即走,水地的建筑偏爱防水,没有防火墙的设计,一点引星就把整个巷子的池鱼殃及了。一整条小巷烧得红红火火,巡夜的更夫率先发现了异常,终于有机会拿出他腰上摆设似的锣钹,不过片刻,救火的居民、引水的官兵、看热闹的人一股脑地往这条窄小的巷口前面凑,秋叶趁着混乱,托着秋不正逃也似的跑回了落脚处。
秋不正可能是刚见了血,身上皮肤的颜色比平日更透红一些,秋叶急急忙忙地翻墙倒柜翻出一壶新的药水,摁着人径直给他灌下。
不知道是不是被浓烟和火焰燎烤了一把,秋叶眉头和眼皮疯狂打架,五官扭曲皱缩成一团在年轻的皮肤上,把她的表情艰难地架在了狰狞和犹豫之间。秋不正的血气比火焰更加炙烤,冲得她险些睁不开眼睛。秋叶翻了一点随身的伤药给他包扎,灼过火的药酒往血肉翻卷的手臂上一洒,压不住眉头的很快就变成了秋不正。
刚刚灌下的药酒已经生效,火一样的温度从他身体里消退,心跳开始平复,连伤口流血的速度都慢了许多,疼痛清楚地攥住他的神经,反叫他从困倦里捉住了一点清醒。秋不正听见秋叶咬着牙恨恨声:“......佛不知,怎么会是佛不知?!这玩意儿能流通到江南,那四境得漏成什么样子了!”
冷汗顺着秋不正的头皮往底下渗,他听见客栈外头嘈杂起来的声音,大火将周围的人都叫到了一块儿,眼下局势混成一团,他们得想法尽快离开。但凡县官反应迅速些,第一时间就会全城戒严。但他看了一眼皱着眉的秋叶,秋不正叹了口气,好像被噩梦魇住的不是他而是秋叶似的。秋不正空闲着的那只手拍了拍紧紧弓起脊背的女孩:“叶子,别慌,还没坏成那样。”药物生效后那些异样的感觉都从他的身体里忙不迭消退,人又恢复了平日里有些迟缓的步调,他模模糊糊应了一声:“......不过也不差了。如果陆路走得通,还要靠接海港做什么。”
“河海货船各有规模制式各不相同,离岸的海货船都需查验、记备在岸。”秋不正说,“如果这批货物运输走的是海路,要么不是我朝的货船,要么江南一系已经紧密成了铁板一块,鼠头蛇尾都有勾结——但靖南三部叫我们用一条消息就能翘动,若是假的,他们隔空表演未免也太敬业了点。”
“有这本事找个戏班养活自己还强些,”秋不正头痛地按住自己的脑袋:“......看来是有人嫌自己的罪名不够大。”他叫住秋叶,“叶子,这些纵火的人,认得出是哪一方吗?”
秋叶摇头:“这一行人纵马穿城去,一路跑一路点火,穿着夜行衣,马是杂毛人更是,没有留下任何特殊标志。”
秋不正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不是搞栽赃,谁会大晚上的拿出显眼标志招摇大摆来做坏事:“无论院主人是想要把东西销毁或是转移,必定务求悄无声息,他不可能做出这么大的动静——纵火的人和院主人不是一路的,但整体来说却不冲突。一路放马纵火,意味着对方查到了什么东西的讯息,他不在乎这消息是真是假,不多余做查验的打算,宁信其有,只抓紧销毁证据。”
“他们很着急。”秋不正揣摩着对方的意思:“对方知道这儿有什么——一旦事情外露,自己也跑不了好的玩意儿。这是来灭口来了。”
平日里何曾见江南一系有这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团结精神?这会儿倒是吓得连这么大的一手把柄都不抓了,上赶着帮对方擦屁股,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思索间,秋不正突然跳起来似的板起了身子,人也不困倦了,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赶忙起身催促秋叶道:“叶子,快!我们立刻返回下江!”
曲水距离下江不远,但轻装急行也需要半天的脚程,幸而俩人把马停在了城外驿口处,不曾牵马入城。此刻尚未戒严,秋叶没敢耽搁,抓着人翻出城外,把秋不正往马上一拐飞快奔马赶程。
俩人都未曾想过这一趟竟会牵扯上佛不知,李家背靠南运商会,纵然只剩一个懵懂幼子,这个事情本身也有一定影响力,靖南三部要留下有力的证据,就不会让李家出任何问题。但牵扯了佛不知,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卦,人多眼杂消息快的南运商会反成了李家的催命符,他们忙着把这一头的证据抹消,那一头靶子似的李家呢?
下江是个巴掌似的小地,从山上往下望,从头到脚一眼望得到头,不到半天时间能把整个县镇逛个里里外外,不是挨着都邺都未必生得出些热闹。秋叶二人在这巴掌似的地方呆了三年,什么鸡零狗碎家门倒灶都能盘个一清二楚,街上没两步走得都是熟面孔,都能叫得上名字。就这么巴掌似的下江,秋叶在入城的时候老远就能闻到空气里若有似无的硝烟味,空气中燃起老大的火灰。
又不是年节放烟火,水汽丰沛的江南地方什么时候也会下灰?秋叶看到白云中冲天的灰色。
两把火同时在两地遥遥升起,刚好天作了一次不合时宜的美事,夜间西风将火吹得愈发猛烈,硝烟吹得满城遍地都是火气。连带着刚刚亮起的清晨都沾上了灰。
秋叶扶着秋不正,她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支哇’的叫着,人群窜动在李家山脚的附近。他们分明已经离开了曲水,这幅景致竟与曲水别无二致。
秋叶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前,觉得自己都要有些站不稳,她撑着秋不正,有些不太利索地说:“我,我去......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