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终于发了神威,水雾江南只是开胃菜,那之后的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
水地人士靠水吃水,早适应了这种海淹河没似的风土。李家住得高,房屋在建造之初就考虑了排水,几条弯弯的渠水沟绕出去,基本不怎么会被淹到。饶是如此,过大的雨势仍然让堂下积水来不及流出就迅速地积了一层,浅浅地淹过了鞋面。
好在秋不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使用脚的次数有限,不为这种‘积水太深哪里落脚也不是’的俗人烦恼所烦忧。雨声整整齐齐,颗颗落在屋檐上,又顺着屋檐从雨链‘哗哗’流落,动作整齐划一得像是乐声,重复而强力的节奏催人在这种时节中容易陷入好梦。
秋不正刚从梦里出来差点又被这灌耳的魔音给送进去,他迷瞪地看了窗外好久也没能分得清白天黑夜。他哑着嗓音喊了一句:“叶子?”
屋内安安静静没有回音,那这就是白日了。不像因为雨势过大可以躲着忙的秋不正,就是刮起刀子秋叶也得每日按时上铺子里点卯,像这种天气还得做好防潮,否则一仓库的食粮都回春发了芽,倒霉的还是她这个账房管家。
秋叶通常出门前会把外裳和药汁饮水都放在床柜上,秋不正抬抬手就能碰得到,瓷碗被放得冰凉,里头的药汁也冷得像冰一样,秋不正撇了一下嘴,有些不情愿地仰头一灌而下,苦汁从他喉咙中流水似的落下去,带的人都发了几分苦味。他靠在床头上数着自己慢下来的心跳声,身子变得和瓷碗一样冰凉,感觉去而复返的睡意又逐渐盖过了他。
秋不正的药汁里加了很重的安神方子,他每日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一碗药灌下去,神智被睡意和药物作用两方席卷,懵懵懂懂地维持在那不甚清明的一线上。他每日支使着有限的精神做有限的事,份额分配完了,人也就继续往混沌中沉睡下去。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常常一觉醒来不知姓氏名谁,也不知天昏地暗,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
活得勉勉强强,又不大乐意就这么死了,只能继续劝自己勉强下去。
近两年还算是好了,他能在这种混沌中眯开一只眼睛的时间长了不少,学会了让自己在这种运转最低限度的生命上过下去的方法,外头的包装壳子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顶多就是病气多了点,动作温吞了些。
这一日秋叶回来得晚了,他反复醒来了几次都没听到家里熟悉的声音,只有风‘呜呜’ 地往里头灌。秋不正用床头的帕子沾了点水,把眼睛擦开一线,又活动下将身子抻开了些,才终于舍得慢悠悠地把自己移动到轮椅上。轮椅轮子的边上有一块可移动的手握把子,把子连着轮轴,方便他在秋叶不在的时候也能够操作轮椅在家中活动。他凭着印象操作轮椅来到门边,往案台上一探——有时秋叶回来得晚,中午会把食材放到案台上,秋不正要是起了得空就能帮着把食材简单处理一下。他除了这些简单的工作和睡觉,基本也做不了什么——但摸了个空,案台上面什么也没有。有白光落在空空的案台上,反射进了秋不正的眼睛中。在秋不正的眼里,世界模糊的轮廓慢慢开始出现了清晰的边界,杂乱的色块缓慢各归其位,长出了各类物什该有的样子,印在他记忆里家中的样子印上了眼眶,慢一拍的视觉此刻终于附上了身。
原来不是他看不清楚,是天已经暗了下来,雨不知停了多久,月亮也已经爬上来了。
秋不正原来的眼睛很好,细目凝神,能看到百步外大雁振翅瞬间的落羽。但连年的药灌下去,苦汁迟钝了神经,身体反应的时间也变长了。
秋叶是个非常有分寸的姑娘,四六不着是秋不正的事,秋叶照顾这么一个使不上多大用处的病人已经是天大的本事,根本不敢叫病人分心烦扰她。秋叶平日里生活起居有非常强的节奏,能让秋不正通过她来估算日常时间,就算偶尔有什么要事非得出门一趟,当天回得迟了都会留个字条托个口信给他,想法把病人的饮食药物安排了,鲜少会有这样大晚上的‘下落不明’的情况。
秋不正凝神凝望着窗外了一会儿,推着轮椅回到房中点上了灯。
秋叶在带着他来到下江以前每日里要做很多文书工作,刚开始他近乎不省人事的那几个月的时间里也是秋叶替他代笔信笺,再为他口述回信。秋不正不清醒的时间占了绝大多数,秋叶将三年来往来的信件和文书整理好,整齐地码放在房中柜子的深处,秋不正醒来的时候就会从最近的信件往回读,读到上一封重复读过的内容为止。
近几个月来秋不正精神恢复得不错,能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照顾他,偏偏也是这几个月横生出了许多变数,几个月的信件往来快要追平前两年留存的信笺。秋不正摸着信笺的边角数着数,里头的内容读来只觉得让人胸中丧气,趁着秋叶不在,他偷偷多叹了几口气,却觉得胸口的郁闷怎么也吐不出去似的。
最后一封信的信封上银钩铁画地钩出了个‘杨’字,墨水被雨水晕了一笔边角,拖沓出了一片墨痕。后头跟着的‘文理’二字没被浸染,透着说不出的锋锐。杨文理在信上说:中书月前急发了三道诏令急召回京,传令官已在路上,月底就要到雁绝。近来京中形势多变,新政多项政令推行不畅,世家隐有翻覆之象,陛下似有借刀之意,恐怕难以回绝,是否即刻启程?
秋不正摩挲着粗糙的纸张,墨水和着雨水的味道揉散在空气里,空白的信笺就摆在手旁,短短的几行字他反复读了十几遍,也没能从这些反复的心声中找出个回复的答案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盯着字迹的眼神太过专注,黑色的笔墨像是被空气中的水汽晕湿,墨色渐渐从晕开的边缘张开手脚,往信纸的边缘蔓延开。细长的笔画在同一片纸张上扭曲拉长,连带着整卷信纸都一同被扭曲,秋不正习以为常,心中又偷偷地叹了一口气,数着此时心跳攀升的节律。
他方才为了换气打开了窗户一条缝隙,风声顺着没关严实的开口“呜呜咽咽”地往屋子里头挤,拥挤的风声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缩成一团,挤得烛火在灯罩中不停地跳跃,跳动着拉长了墙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