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马博远愣愣地回答。
周启尊指关节用力,反手敲在后头的相框上,“咣”得一声。
马博远立马应声抬头,目光碰触照片的一瞬,周启尊发现他眼角微微下垂,眼神也变软了。
马博远身体打晃,好像条件反射,自然地跪了下去。
——原来不是弯腰蹲下来看,他是跪下来看这张照片。
周启尊:“你奶奶是怎么去世的?”
马博远微微张了张嘴,居然哭了起来:“是他们杀死奶奶的,他们一起,一点一点杀死奶奶的......”
“谁?”周启尊再次追问,他发现那两只“黑色蝌蚪”变小了,它们蹿得更灵活,要往马博远嘴里溜。
“他们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凶手!”“黑蝌蚪”被吃进了嘴。
马博远“哇”得一声,他哭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东街的......刘、刘老......太太、见过奶奶,她看见奶奶......一个人在、在后山,在河边伤了脚,但她没有......”
“马博远,慢慢说。别怕,不哭。”周启尊语气放轻,“奶奶说过,男子汉不能哭鼻子,对吗?”
马博远使劲儿点头,立时大喘一口气,倒了倒劲儿。他抽噎道:“奶奶叫她了,她却......跑了。”
“还有王......爷爷,他看见奶奶一个人去、去买药,他们认识、认识很多年了,他却连问都没问、没问一句。”
“小豪才六岁,他才六岁就......就往我奶奶身上扔石头,他打破了奶奶的头,骂她......骂她‘老不死的脏东西’。”
“他、他不配活着,他才应该被石头砸破头,砸死。”
周启尊想起刚到小镇时听送丧的老六老四说过这事,这才通透——半年来村子里不断死人的怪事,是马博远干的。或者说,是马博远借凶爪的力量做的。这是他们的交易。
“奶奶一个人在后山七天,整整七天,没人救她。她不见了,没人愿意找她......他们、他们明明都看见了。”
——原来“七”是这个意思。选在有“七”的日子索命,是为了报仇,——祭奠奶奶。
马博远死死咬住牙,狰狞的表情太可怖,不是少年该有的,像某种嗜血的恶兽:“他们那么多人,都欺负过奶奶,他们都有死罪!”
空气僵默了片刻,周启尊忽然轻轻地问:“你很喜欢你奶奶?”
“喜欢,全世界最喜欢。”马博远毫不犹豫地说,“打小爸妈就不要我,只有奶奶管我。”
“奶奶为了我,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拉扯我长大,是她发现了我的画画天赋,她捡易拉罐,收破烂送我出去学画......”
马博远:“学画需要好多钱,她一个月给我打两次钱,就是怕我一个人在外受欺负。她还说,要攒钱给我做手术,这样我就不用戴着口罩了,我就和别人一样了。”
周启尊一动不动地坐在马博远身边,他安静地等马博远说下一句,等不来,才浅浅又问:“然后呢?”
“然后?”马博远的双眼胶在照片上,眼泪混着鲜红的血淌下来,鲜血被泪水稀释,变淡,“然后她病了。”
“皮肤病,蛇盘疮(注)。还有肺病。”马博远捂住脸,不敢再看照片上奶奶的笑脸,“她不告诉我,她只买最便宜的药,紧着量吃......她那么难受,还去山上挖野菜,就是为了多卖钱......”
“他们全看在眼里,全看在眼里!”马博远失控大叫,“但是没有人帮她,甚至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他们嫌弃她,嫌弃她脸上、身上全是水泡脓疮,嫌弃她身上有垃圾的臭味,说她得了绝症早该死了。他们说......他们说奶奶疯了,竟然痴心妄想她那个丑八怪孙子能成为大画家。”
马博远忽而笑了声,短促的笑,尖锐地刺穿空气:“这世界上的人,总是嫌弃别人脏。长相脏,衣服脏,身上的病痛脏,可他们却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心更脏。”
“他们、他们......”马博远呼嚎没了力气,瘫倒在地,“镇长一通电话告诉我奶奶没了,已经烧了,火化了。我就傻了。”
“按你的说法,你奶奶摔在山下,整整七天,你都不知道吗?”周启尊问。
“我们一周只通一次电话,奶奶要说要我安心学画,别总找她,她说她一切都好,反倒关心我有没有被城里人嘲笑,我有时候还对她撒脾气......我不是东西。
“后来我才想明白,她是病得难受,怕我发现不对劲。那天我还在等她的电话,等来的却是......”
“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了......我想死。”马博远闭上眼,“但这时候良玊哥出现了,是他帮了我,让我看见真相,帮我报仇......”
马博远越说越气短,已然气若游丝:“怪他们......怪我。等我一个一个杀掉他们所有人,我就......就去找奶奶......赎罪......”
马博远没了声,微微歪了下头,然后一动不动。
“马博远?”周启尊凑过去,在马博远脸上手上,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看了看,想找那两只“黑色蝌蚪”,但没有找到。
“马博远?”周启尊试探着,轻轻推了下马博远。
这一推,马博远身体“噔”得僵直,他脖颈和小腿抻得邦硬,忽然睁开眼睛!
就像身下长了弹簧一样,马博远一骨碌从地上弹起来,直扑周启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