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鉴这声吩咐,委实令我头脑空白了一阵。
“行逸!”我凑到他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其神情,确认这并非戏言,“你要不要如此公正无私?”
他斜眤我一眼,全然不为所动的样子,“清者自清,委屈裴大人了。”
我很没面子地在他身旁坐下,忽而又来了精神,问:“你会亲自来裴府搜查么?”
“审完这儿,劳烦裴大人带我同去府上走一趟。”
“这么快,我还没准备好……”
一记眼神杀来,他反问:“莫非裴大人有何罪证要掩藏?”
“没!只是怕府上招待不周,怠慢了你!”
“这段废话不记。”
他无视了我,向手下小吏吩咐道。
我继续听他如何审问罪臣,悄悄凝望其冷峻侧颜。公务在身的他,比起素日那个温润君子,更似一柄利剑,直击要害不留情面。
当然,于我而言,不管什么样的行逸,都是极好的——
哪怕这把剑,也会划伤我。
朝中几位大臣接连入狱的事,翌日便人尽皆知。贺兰御史快刀斩乱麻,在宫中就将罪臣余党扣留住,再派人前往其府邸查没赃物,不令他们有任何侥幸念头。
本着为他分劳的心思,我主动揽起了抄家的活儿,带着一帮侍卫,兵分几路,到了那些罪臣府上。
不消说,这些人府上的家眷与侍从,要不哭哭啼啼辩解清白,要不干脆利落跪地求饶,要不鬼鬼祟祟妄想溜走。
我叫他们女女男男排成列站在院里,又令侍卫死守各个角落,若发现落跑之人,一律视作逃犯捉拿归案。
我知道,此刻在那些人眼里,自己无异于凶神恶鬼。但又好奇,若现下是贺兰鉴站在这儿,他也会被视作洪水猛兽么?
罢了,骂名都让我来担,行逸只要干干净净当他的御使就好。
诚然是罪臣咎由自取,落得个如此下场。奈何本官心地善良,不忍见无辜之人受牵连,于是暗暗决定,待干完抄家这种伤阴德的事儿,定要焚香沐浴,斋戒数日。
至于查没之物么,多是来路不明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之类,但也有例外——
譬如我现身处的兵部侍郎高承府上,就没搜出甚么值钱玩意儿来。
“大人,卑职带人里里外外搜了几遍,仍是只有这些家常物什。”侍卫悄声附在我耳边道,“会不会……查错了人?”
高承此人,乃朝中清流一派,整日张口闭口就是“为臣者当如何如何”,更以身作则,力倡简朴之道,受人赞誉颇深。他平日最看不惯的,莫过于我这种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
要说他是被诬告的,还真有可能——就像我被诬告一般。
我不禁对这名政敌,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情来。随口问道:“后院都看了么?园里的土翻一翻,池底淤泥搅一搅——还有茅房,也去捞捞。”
“池底已探过,别无他物。园内草木根深,想来不好在底下藏东西。至于茅房嘛……卑职以为……”
“你以为如何?”
侍卫察觉到我的不悦,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还不快去?”
我催促道。
“是!”
其实我晓得,他内心不信高承会与东瀛勾结,但既然要查,必得掘地三尺。
这并非我的意思,而是贺兰鉴之意。
他本人是这么嘱咐的:
“你不会想到,他们能把东西藏在多恶心的地方。”
可见当御史这些年,他也开了诸多眼界。
我亲自来到高府后院,差人在各个地方翻起土来。有俩倒霉的小侍卫被派去捞茅厕,绿着脸进去,黑着脸出来,实在可怜。
我默默远离了污臭之地,向园圃内走去。
大概像贺兰鉴那样的正派之人,总有些雅致的喜好。高府的园圃内,也栽满了草木花树。几棵山茶艳得刺眼,满地冬菊雍容华贵,还有株我从未见过的绿梅,香得清新脱俗。寒冬萧瑟时节,园中尚有芳华如许,若待春归,定然关不住千红万紫好光景。
不过覆巢之下无完卵,高家的人出了事,就连花花草草,也逃不过衰败之命。
就在侍卫高举锄头,朝着树根向下砸的一刹,我灵光突闪——
“慢!”
众人皆投来不解的目光。
我命令道:“将这些东西,连盆搬走。地上的花树,也小心挖出扛去。”
“大人,那埋在地下的赃物,还找不找?”
我环顾园中,意味深长回答:“并非埋在地下,而是长在地上。”
侍卫们面面相觑,大约并不以为这些花花草草能值几个钱。
但贺兰鉴对园艺之事颇有见识,我受其熏陶,明白看似不起眼的一段木头,保不准就是价值连城之物。高承府内这些东西,拿到御花园里也绝不逊色,显然并非寻常可得。
说不定,就是自东瀛漂洋过海而来的。
这个念头吓了我自个儿一跳。
我忆起从前贺兰鉴送来的杜鹃,也是东瀛名品。
看来回去以后,还得提点他几句,将所植的东瀛花木都埋了。这风口浪尖上,别让人家抓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