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子想必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此举万一有损前程,岂非太过冒险?”
“娘娘尚且以身入局,以权换权,才有了如今的科举盛事。我等岂能坐享其成?”
云柔哲虽发觉面前人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却没想到他对自己在宫中之事也如此了解。
两人好似莫名投缘,交浅言深,竟能说出许多真心话来。
“有时只恨自己不是男子,空有一身学识,却不得谈及半句朝政。”
“若娘娘为男子,当何如?”
“自然是科举入仕,在朝为官,为社稷民生针砭时弊。”
“我等举子即便点为状元,少不得从低位官阶慢慢熬上去。娘娘已身居后宫高位,能做的远比我等多许多。”
事实确实如此,但云柔哲从未想过这层,一时略感惊愕,说不出话。
“皇上勤政爱民天下皆知,若有一国贤后身侧辅之,必将是我等臣民之福。”
宋初迟言下之意,似在暗指云柔哲应该志图后位?
“公子有所不知,后宫多有以色侍君,争夺圣心,倒不如凭一技之长改变于微末。”
“有时独立追求未必事半功倍,顺势而为反能水到渠成。娘娘心性坚韧,只是不擅诡计阴谋。其实权力争斗并非洪水猛兽,善用权势也可成为国之利器。”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逃出那座牢笼……”
云柔哲更像在暗暗自语。她的理智明白宋初迟是对的,只是自己的情绪一时还需消化排解。
“娘娘手中的可是最新修订的女四书?”
云柔哲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女则》。
“正是,这是刚写完的第一册。”
“可否借在下誊写抄录,用作学堂女子之教材?”
云蔚川的门生大多在京中广开学堂,男女皆可读书求学,颇负盛名。
若自己所写之书能为女子启蒙,也正应了云柔哲修立新书的初衷。
“那便劳烦宋公子了,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勘校指正。”
宋初迟双手接过,珍重非常。
“恕在下多言,娘娘出宫归省仍不忘修立女书,当真能将后宫前朝抛之脑后吗?”
云柔哲沉默了,她本就因在乎世俗评价而极擅驱动自己,越感受到他人之期望,便越有莫名的压力。
“娘娘不必苛责自己。宫中各妃皆有势力,而您的背后是黎民百姓。若娘娘偶尔仍感迷茫,不如为贤后明君而斗,为天下女子而斗,为社稷万民而斗。”
宋初迟说着又微微作揖,竟能同时传达安慰与力量。
“那便祝宋公子金榜题名。”
云柔哲微一福身回礼,转身回了闺房。
为贤后明君,天下女子,社稷万民……而斗?
若宋初迟能登科中举,必是国之栋梁。
远处云柔哲的倩影温婉清丽,与未出阁时别无二致。
宋初迟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在这里偶见她的情景。
那时他刚刚进京,慕名拜入云府,却误闯桃杏林后迷了路。
见一女子倚着亭廊读书,仙姿玉貌,气质出众,不禁暗生倾慕。
可一想便知这应是云大学士唯一嫡女,尚未及笄的云柔哲。
他便暗下决心若自己三年后能高中三甲,便倾尽全力登门提亲。
谁曾想刚过一载,秋将军的身影便频频出现在这里,并在半年后捷足先登向云家提亲。
再到后来越发风云变幻,云柔哲被选为太子妃,又在新帝登基后册为蕙妃……他们之间日益遥不可及。
直至她以六宫之权换了科举主事,他才感到自己的命运终于与她产生了微妙联系。
听说蕙妃归宁省亲,宋初迟抱着侥幸来到这里,竟再一次见到了她,还强忍着悸动同她相谈甚欢。
但如此千载难逢之机,他竟与她分析利弊,建议自己暗中心悦的女子回宫伴君,继续做那与平民举子云泥之别的贤妃帝后?
只是他们都知对方天人之姿,绝不会平庸地过这一生罢了。
他轻抚着手中的书,又生怕手心的细汗沾污了混杂在墨香中的氤氲仙气,小心地放入胸前衣襟,微笑着徜徉而去。
若有朝一日她母仪天下,自己能站在满朝群臣中为她衷心拜贺,便知足了。
没过两日,那本《女则》便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云柔哲的桌案上。
“宋公子说,娘娘此书取传统纲常伦理之精华,去其三从七出之糟粕,以不违世俗之表,行女子自强之内里,甚为精妙。”
云柔哲低头笑了,不过半月,手中的《女训》也已写了大半。
若能以此书将女子立世之道传于世间,也不失为她以后妃之力改善社稷民生的良好开始。
只是今日已至正月十四,云柔哲不得不考虑未来的打算。
“父亲,能否请人将女儿写好的书勘校誊录,送到各处学堂中去?”
午膳时,她向父母提起自己的计划。
“为父不能为女儿提供更多助益,让娘娘在宫中受了苦。此事必将安排妥当。”
“那女儿先谢过父亲了。”云柔哲略一颔首,继续问着,“父亲此番主事科举,可有意重新回到朝堂?”
云蔚川略一抚髯,沉吟片刻道:
“圣上励精图治,不过半载朝堂已初现新生之相。此番举子上门生事,皇上还亲自与为父商议出破解之法……”
父女二人尚未言毕,只见松萝慌忙跑进屋来:
皇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