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城位于国之东南角,是王朝的边境之城。
此处地势险要,依山地而建,不远处则是黄沙大漠。
幽城城墙固若金汤,是以用来抵御边境之外频频犯科游牧民族——沙尔。
幽城与沙尔泾渭分明,谁也未曾想到两者之间,竟有一村落隐藏于此,依山傍水,是乃人间秘境、世外桃源。
此村唤为佘溪村。
清晨微露,虽是卯时,天已是白光之色,赵阙熟练拿起屋中角落的竹篓,推开门,前往村庄北侧的丛林拾取木材。
“阿阙!你起得好早啊!”一阵轻快的声音传来,赵阙停下脚步,转头,是一个只比他高一个头的少年,他的哥哥,佘均。
此时他也背着竹篓,正不好意思地笑着。
见赵阙没有什么反应,少年小跑过去,递给他一根又细又长的木棍,语气羡慕,又夹杂着少许敬佩:“阿阙,听说前几天,村长爷爷又单独教你了?”
“嗯。”赵阙接过木棍,弯了下唇,“谢谢哥。”
“没事没事——”佘均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又长叹了口气,脸皱成一团,“怎么阿阙你这般厉害,但我身为你的哥哥,怎么就总学不会呢?“
——因为你总是半路跑去河边玩耍。
赵阙心中默默想到,但他很给面子地没有说出来,反而是鼓励道:“只要你坚持下去,我相信哥你也迟早会被村长爷爷叫去学习的。”
“是吗?”佘均摸了摸弟弟的柔顺的头发,长噫一声,“借我们阿阙吉言,希望那天早早到来吧,否则爹娘总是念叨我这事,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说罢,少年又笑了笑,高呼道:“我一定坚持我一定努力!”一边说着,一边抓住赵阙的手就跑了起来,他们迎风而行,发丝时而向上时而向下,赵阙先是拘谨,但很快便在这张扬的气息中放开了起来,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笑意。
赵阙不是佘溪村真正的子民,他是三年前,在一个偏僻荒芜的地方被佘符、佘瑶这对夫妇捡到的。
这对夫妇那日正好机缘巧合出了村落,在外边一时迷了路,这才遇到了赵阙——一个被河水冲到岸边的七岁孩童。
两人并无任何犹豫,便赶紧将这孩子带回了佘溪村。
可村里的阿婆不愿意给他医治,只因他是村外之人。朦朦胧胧中,赵阙听到几道此起彼伏的声音,最终化作一句,“......那我们收养他。”
赵阙七岁了,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甚至说他是早慧的,早已明白了许多道理。“收养他”或许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其背后承担的东西,却难以衡量。
最开始时,佘瑶曾小心翼翼地问过他,“阿阙,你想回家还是想留在这里?”
男孩面容精致白皙,安安静静,既是孤僻也是冷漠,但那一刻他却笑了一下,“母亲,我想留在这里。”
佘瑶面色一怔,但很快便涌出高兴的泪花,这些日子的照顾,她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女人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好孩子,好孩子......”
于是,赵阙就此就留在了佘溪村。
佘溪村有一个自古以来的传统,孩子到六岁的时候便要拾煅木学习工匠,赵阙也并不例外。
他很快便跟着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起学习工匠。
工匠不仅考验人的技巧,更考验人的体力,但赵阙在学习时,从不叫苦叫累,每次都是最先完成师傅布置的任务的那一位,渐渐的,他便获得了村子里许多长辈的夸赞。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学习和重复,赵阙在制作物品方面上已经有了质的变化,甚至已经超越了比他大三岁的哥哥。
那天,村长将哥哥佘均和他叫去家中,说是他们锻造工具的水平已经达到了初步的水平,现在要告诉他们一个精炼手艺、独属于佘溪村的秘密。
这个秘密世代相传,任何佘溪村子民都需要学习了解。
“爷爷,究竟是什么秘密?”佘均问道,眼中充满好奇。
村长笑了笑,抚须片刻,道:“普通工匠制作物品,往往会从其实用性以及最大利益出发,但我们佘溪村的人制作刀、剑、箭,总是会带着一份情感,而这份情感也会使得这些东西充满灵性,充满灵性的东西是有价无市的。”
他们安静地听着,面色懵懂。
赵阙抬头,问道:“我也可以做到吗?”
白发老者看着眼前的男孩,眼神深邃:“只要你愿意,阿阙,你也可以。”
赵阙点点头,学门技术确实不错,至少饿不死。
如果能在这里长大,那也很不错。
今日的学习告一段落,赵阙做的是一支木笛,他已经把大部分的轮廓刻画出来了,只剩下一些小的细节尚未雕琢。
临近傍晚,两兄弟回家时,面对的便是佘瑶准备的丰盛饭菜.
女人温柔地用衣袖擦了擦男孩脸上的灰印,虽然赵阙心中还是有些排斥这般亲密的举措,但已经能够从容地适应,他轻声喊了一声娘,将自己身上的重物放下。
佘瑶看着温顺的孩子,发自内心地笑着。
圆桌上,一家人正温馨地吃着饭,佘符看了眼赵阙和佘均,说:“过几天,我将你们送去学堂学习去,识识字。”
正在大口吃饭的佘均手中动作一顿,只觉得头昏脑涨,他抬头,咽了下口水,有些心虚地问:“爹,能不去吗?”
眼看佘符表情不悦,佘均忙说:“阿阙才十岁,这么早便要识字了吗?他平时还要忙着做东西,怎么忙得过来......”
说完便看向赵阙,眼部费劲地使了个神色,毕竟阿阙只喜欢锻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读书识字......
佘符微顿,他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于是他转头看向端坐着的赵阙,语气温和了些,“阿阙,你想识字吗?”
“想。”
以前有人教导过他,识字与读书不可废,来佘溪村的这些日子,他确实很久都没有接触过笔墨了。
“好孩子。”听到这个回答,佘符觉得甚为欣慰,男人摸了摸赵阙的头,露出少许笑容。
见赵阙这般爽快,少年也挂不住脸,偷偷撇到一边。
佘瑶走到少年旁边,拍了拍佘均的背,温声道:“就这样说好了,后日里你们去学堂。阿均,不准耍花样偷懒,记得照顾好弟弟,听懂了吗?”
少年顿了下,最后还是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
赵阙和佘均一大早便赶往学堂。
佘溪村不大,所有需要识字的孩子只能在辰时前往,午时归家,听说,是因为学堂只有一位先生,且这位先生是外地来的,性情古怪。
那先生只知姓单,其貌不扬,教书的时候十分刻板,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毫不讲究乐趣与否,听得学堂中大部分孩子昏昏欲睡,有些胆大的甚至打闹起来。
赵阙心中微惊讶,他以为教书先生应同他以前遇到的那般引经论据,学富五车,但是这位......难以评价。
尽管课堂无趣,但时间仍是如湍流般急速飞驰,很快就到了可以回家的时刻。
赵阙拒绝了佘均一起回家的邀请,他有一些问题想要问问这位先生。佘均见弟弟留了下来,纠结了一会,便也跟在旁边,一会看着赵阙,一会看着教书先生,颇有些紧张。
“单先生是从佘溪村外面来的吗?”赵阙微微扯了下嘴角,使自己看起来比较温顺。
但这位教书先生仍自顾自地继续收拾东西,没有理会小孩。
赵阙又问了一遍。
佘均拉了拉弟弟的袖子,“听说单先生不喜欢别人问他外头的事情......”
“我也是外头来的。”赵阙看着少年,话却是对单观说的。
果然,单观的手顿了顿,眼神如鹰般看向赵阙,一扫之前冷漠浑浊的气息,看得人心中一跳。
“外头来的?”
赵阙点了点头。他不是佘溪村的,他是被佘家夫妇捡回来的。
单观停顿片刻,沉声道,“跟我去趟后院。”
赵阙“ 嗯“一声,很快便跟了上去,单观看了眼一起过来的佘均,语气冷冷:“小孩,让你弟弟一个人过来。”
“哥你放心,我没事。”赵阙看着少年,平静地说道。
佘均抿了下唇,看了下自家弟弟,又看了看古板沉闷的男人,最终道:“好,我在外面等你。”
赵阙点头,随单观进了后院的屋子。
屋子不大,摆件却很整齐干净。
单观自顾自地拿出右手,闭了眼睛,嘴中念念有词,整个人巍然不动。
像个神棍。赵阙心中默默想到。
半响,男人猛地睁眼,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赵阙。
男孩一顿,问道:“单先生,你是在算卦吗?”
“算卦?”单观摇了摇头,“我不算卦,只是曾经做过几日道士,能看些风水罢了。”
“风水?”
单观缓缓坐到一边的木凳上,面容凝重:“无知者,无畏啊!”
说罢,他看向赵阙,语气郑重:“小孩,你说你是外头来的,你可知,这佘溪村以外的样貌?”
赵阙心中生起一丝疑惑,年幼时的记忆虽模糊但也并非完全忘记,只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是佘家人,可以逃过一劫。”
赵阙愣在原地,皱起眉头:“什么,先生你说什么?什么叫做我可以逃过一劫?”
“——村子里面会发生什么事吗?”他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爹娘,还有阿均,还有村子里的佘家人,他们会出什么事吗?”
面对赵阙的步步追问,单先生的眼神忽然变得悲悯与痛苦起来:“他们躲不掉的。”
“躲不掉,躲不掉什么?”男孩语气稍带急切,神色冷冽,“先生若不说的话,我去问问村长爷爷。”
“等一下!”听到他要去问村长,单观猝然抓住了赵阙的手臂,“小孩,你现在过去就是找死,没用的,他们已经来了。你跟着我,我带你逃出去。”
赵阙神色一顿,眼神犀利,“单先生,我可能没有理由相信你,至少,我要回去找我的爹娘。”
说罢,赵阙用力地脱开单观的桎梏,推开门,抓住还在情况之外的佘均就跑。
“赵阙,你慢点,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啊!”
“有要紧的事情,我们快点回家!”
佘均闭了嘴,也抓紧赵阙往前跑。单观看着他们奔跑的背影,叹了口气,不再追赶。
快要到达村落的居住地时,赵阙莫名地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而这气息并不是佘家人的。
“阿均,我们走小道,情况不太对。”他的额头冒出冷汗。
他们避开平日里面最喜欢的大道,从房屋背后的小道绕路而行,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
赵阙偷偷地探出脑袋,却被眼前这一幕给震惊了。
大家平日聆听村长爷爷讲话的平地此刻站满了乌泱泱的人群,那些人穿着黑色锦衣,前后围成两排,正好拦截住佘家村民。而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带着面具的男子和头发已经全白的佘溪村长。
“佘簇,你说说看,你把'碧月'放在哪里了?”男人的声音不大,但却正正好好能被赵阙和佘均听到。
村长并未答话。
男子拿出一把凌厉的长剑,直接架在村长颈脖处。
下面一片惊呼与叫骂声,有成年男子想要冲上前去,却被黑衣人制止,一刀锁喉,溅出一大片血花。
“哥。”赵阙握住少年的手,微有颤抖,“咱们不要发出声音,等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
“阿阙......”佘均显然是被此时的场景震惊住了,一动不动的,显然失了魂。
面具男子见村长仍是不答,不由有些气恼,看了眼下面的村民,蓦地笑了起来:“佘簇,当年佘家毁掉契约逃到这里,就应该想到有这一天。你现在交出来,我还能放你们一马,留你们一条命。”
风吹起老者的白发,以往慈爱的皱纹此刻显得冷硬:“偷?这本就是属于我们佘家的!你们沙尔族人不顾当初誓言,一把大火将佘氏烧之,如今又有何颜面来讨要?”
“哈哈哈哈哈哈......”
面具男子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勾住老者的下巴:“这天下,是我们沙尔的,你们佘氏,也是我们沙尔的。现在你们皆为鱼肉,若你说出'碧月'在哪,还能留你们一条命!”
“来人!”面具男子大喝一声,瞧了眼底下的村民,伸出手随意地指了指,“这几个,杀之。”
刀剑刺破人体,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哭泣与叫喊,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激起一阵阵腥味弥散在空气之中。
佘家的村民就如同一群任人宰割的羊羔。
老者的脊柱仿佛被折断了般,陡然弯了下来,透露出一股萧瑟的苍老。
恐惧、害怕、仇恨、痛苦,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紧攥住他们的心弦。
无望在蔓延,于平静中崩裂。
突然,人群中一男子趁着嘈杂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以箭般的速度直攻面具人,欲取首级,而不等剑触碰到其人,男人的身体便被一黑衣人用长剑贯穿,面具人反应过来后猛地用脚将男子踹到地面,碾出一道极长的黑色痕迹。
赤红的潮水跨过剑柄,流淌在地面上,咕出一个个水泡。
“阿符!”女人不顾周围人阻挡冲上前去,而还没有等她靠近男人的尸体,他的胸膛便被另一黑衣人刺穿,时间仿佛在此刻冻结,女人的表情还未从悲戚中转换过来,便重重地锤落在半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