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谭来到青岛已经一个多月,气温逐渐升高,白天的时长也被拉长了一些。
悠悠玉兰香,绿色的草木丛里开始有了拇指大小的小虫子,阳光变得微微刺眼,在室外待久了头皮会有些发麻。
玉兰的花期在二三月,果期在七八月。张思谭在青岛出差的这段时间正好卡在玉兰的花期和果期的中间。既看不到花中仙子皎洁多姿的婀娜,也看不到她鲜红逶迤的硕果。
不过张思谭还没来得及遗憾,就被各种琐事杂事以及从四面八方来的压力推着往前,任何停下来风花雪月的时间都显得奢侈。
之前因为观摩手术耽搁行程的临床专家也已经到了药厂。这位专家叫苏未,三十多岁,她还带了她的一个小徒弟来,名字是周洋乐,两个人迅速组队,对泰永集团的药产进行摸牌,工作量也很是感人。
德国爱尔公司,上市企业,公司门类纷杂,药产只占其中一项。此次谈判的对象——二钠水,也只是彼公司旗下的一个小阵营。
齐深丽的泰永集团则主营药产,虽然是私企,并未上市,但在政府积极倡导用药安全的大环境下,泰永时革时新,始终与时代并肩。
所以胜负似乎很明朗,一个只是伸出软绵绵的一拳,一个却使出浑身解数。但战线却拉了一个多月,原因无他,泰永集团资金流动性不强,简言之就是泰永拿不出那么多资金一次性给付。
其实像泰永这种规模的企业完全可以向银行借贷实现资金活流。但从产业结构盘查的结果来看,泰永不仅存在资金漏洞,还必须维持资金现状,否则一环的资金链断了,每一环就像诺骨牌一样都断了。
张思谭一直觉得阿替洛尔大量缺药会是一个引雷,泰永集团的漏洞补不上,资金去向不明,谈判就只能一再搁置。
早上跑完步,张思谭顺着小路走回住处。她已经从酒店搬了出来,住在泰永集团提供的单身公寓里。
她住在九楼。早上人少,按了电梯开关没等几秒电梯门就徐徐打开了。一路往上,电梯停在了九楼。
这栋楼都是小户型,一层两户,一室两厅。对门住着那位临床专家苏未,平时讨论起方案来也很方便——敲个门就是。
出了电梯,张思谭就听到推搡声,看到苏未的徒弟周洋乐从苏未家出来,后面门被重重的关上,发出“铛”的一声。
周洋乐听到“电梯上行”的机械音,明显愣了一下,像是刚从什么里醒过神来,她抬头正好遇上张思谭的目光,讪笑了一下想打招呼,又似乎是觉得自己现在很是狼狈,便埋头走了直梯下去。
许是当学生的挨了老师的训,张思谭没有深想,指纹开锁进了自己家的门。
门里,一个穿茶绿色碎裙的小人儿捧着一束花上前来。
是白玉兰。
一小捧花拿雪梨纸和浅色丝带扎着,纤细的花茎和像凤蝶一样展翅的白色大花朵莹洁清丽。清晨曦光还不甚耀眼,天色有些沉,再配上这白玉兰,让人恍惚是在二月里。
二月玉兰开,八月美人来。
张思谭耳边响着齐安的声音,没有问她六月里哪来的玉兰,伸手接过花束,道了谢,便要找瓶子将它安置下。
因为齐安作为助理要与自己交接的时间很多,张思谭便干脆将门密码告诉了她,这样也省了来回开门的精力。
家里没有花瓶,张思谭就将花枝插到了塑料瓶里。瓶口窄,没放几枝就放不下了,张思谭只得又拿过剪刀把瓶子剪开。
齐安在一旁站着,看张思谭手握剪刀把瓶身压扁,又沿边缘一点一点剪掉。张思谭的手指修长白净,拿着剪刀和塑料瓶在光幕下晃。
张思谭的微信头像是一朵玉兰花,一枝独绽,倒让人觉得跟张思谭有几分相像。
齐安托了朋友才买到这几枝玉兰,反季花总是贵出好几倍,但千金难买美人笑,因为进度太慢,张思谭这段时间顶着不少压力。齐安希望她在看到玉兰花时能转换一下心情。
“帮我拿一下胶带。”还是轻轻柔柔的声音。齐安从抽屉里拿出宽胶带。瓶子已剪完,张思谭沿着边缘围了一圈胶带以防它剌手。
终于把花全部插进去,透明的瓶身加上不规则的瓶口,倒是别致。
张思谭低下身去仔细端详着花枝,仰起头来浅笑:“谢谢你,齐安。”
“嘿嘿。”齐安小脸微红,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思谭姐你不要总绷着自己,总能补上漏洞的。”
天更亮了一些。张思谭微微点头,眼底却有些疲惫。昨晚张局刚跟她通过电话,责令她必须尽快进入谈判期。
通常张局与她沟通都是发微信,这次却直接语音轰炸,也说明这次战线确实拉的太长了。
齐安见张思谭还是兴致泛泛,便拿过餐桌上的一笼包子,掀开上面的盖子,喜盈盈的展开给张思谭看:“当当,思谭姐你看我买了什么!”
张思谭帮她把盖子放到桌子上,看到一笼黄澄澄的黏豆包,嘴角忍不住勾了勾:“黏豆包?”
齐安上下点头,动作幅度很大,像是邀赏时疯狂摇尾巴的小狗。
“怎么突然买这个?”张思谭刚问出口就想起来齐安第一次给她送早餐时,她说要黏豆包,齐安问黏豆包是豆沙包吗,许是地区差异,张思谭也不想去较真,便默认了是豆沙包。
现下突然看到熟悉的黏豆包,栗子面发酵,整个豆包黄亮黄亮的,只看饱满的形状,就能想见到里面的豆沙馅料口感一定非常绵密。
“我前几天刷小红书才知道黏豆包不是豆沙包。我还以为你喜欢吃豆沙包,还一连给你买了好几天。”齐安讪讪的说,想到张思谭之前连吃了好几天豆沙包,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要求变一下花样。
张思谭也忍俊不禁,这一个月的相处她跟齐安已经熟了很多。这个小姑娘虽然学生气很重,但也是个聪明人,又见多识广,家教好,其实张思谭心里已经认可了这个助理。
“没事,我吃东西不挑。”张思谭好心解释,感觉压在心上的石头少了一块,语气都轻松了不少。
因为刚跑完步,所以张思谭先去冲了个澡,留齐安在书房继续工作。
终于等张思谭收拾妥当,两个人就开始一起做泰永集团产业结构的调配工作。
张思谭的长发还湿着,拧在一块耷拉在脑后。本着加快速度珍惜时间的原则,张思谭也没有吹干头发的准备,就任凭它自己晾干。
齐安的任务轻,并且在张思谭洗澡的功夫她已经完成了一些,现下见张思谭头发湿着,便自告奋勇的想帮她吹头发。
“思谭姐,我这边完成的差不多了,我拿吹风机给你把头发吹干吧。”
“不用。”张思谭已经深入到工作状态,头也没抬,言简意赅的回答。
齐安歪了歪头,心里暗杵思谭姐的这声“不用”是“用”还是“不用”。没暗杵几秒,她便去浴室拿了吹风机。
书桌上有一排插座,齐安刚将吹风机的插头插上,张思谭就看出了她的意图,本能的想躲:“真不用。”
齐安社会经验少,听不出来这是客套话还是真心抗拒,自顾自的拿过张思谭的头发,把风力开到最大,对着张思谭的头发一阵吹。
发梢扬起四散开,张思谭皱了皱眉,大功率的吹风机运转时发出的嗡嗡声盖过了她的声音。她索性也没再张嘴,任由齐安摆弄。
张思谭感受着自己的头发被一只小手捋薄,分成几股。吹风机在头顶来回晃着,被吹过的头发变轻了一些,垂在耳后。
终于吹完,齐安自以为自己为美腻上司效了力,得意满满的收了吹风机,又坐回到了张思谭的对面。
桌上两台电脑,一台冲着齐安,一台冲着张思谭。冲着张思谭的那台电脑屏幕亮着,上面的数据被折成一个饼状图,精细的分着别类。
张思谭的手握在鼠标上,但从刚才齐安要给她吹头发开始,鼠标的箭头便没有移动一下。
现下终于吹完头发,张思谭挤出一丝笑:“麻烦啦。”
“哈哈哈没事没事。”齐安自己很开心,也没多注意张思谭的强颜欢笑,就继续又忙着自己的工作了。
桌上的那束玉兰半含苞着,底下的花托质感有些硬,绿绿的像一个个小猫耳朵,倒显得这圣洁的白花瓣甚是娇俏灵动。
张思谭默不作声的拿过手机,亮了亮屏幕,又把它重新倒扣在了桌面上。
手里的鼠标浅浅动了一下,电脑屏幕里的图表好像又有了生命力,被输入了新的数据。
距离收队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从现在一直到六月底,无论有多少进展,张思谭都要回北京了。
她自忖跟齐安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齐安人单纯、真诚、没有心眼,在自己面前也不像刚见面时那么拘谨了,但是……
张思谭又微微抿了抿唇,但是这种在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是不懂她这种表面飒爽实际不敢跃出舒适区的人的想法的。
齐安送她白玉兰,给她吹头发,都越过了一个普通助理的界线。这种越界让张思谭不舒服,让她没有安全感。
她面上不语,适才齐安给她吹头发时她皱起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很多时候她都带着本能想要逃离,在齐深丽强拉她留下来吃饭时,在齐安的手抚过她的发尾时。
但她又总能让旁人以为她友好以为她未起反感之心。因为她太会装了,与你装热络、装体贴。她岂是白玉兰,她从来都是顶着如蝉翼般傲然的花瓣的底下的花托。一小片,冷漠,不渴求,不想与任何的谁产生任何的联系。
张思谭压下心里的波澜,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要做的数据中。
齐安抽了抽鼻子,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坐在她对面的张思谭:“思谭姐,我爸说晚上请你和苏老师去家里吃个便饭。”
窗外的光线一点一点充足起来。刚吃过黏豆包,舌尖还有栗子面黏糯的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