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比他想得要更复杂。
晏景医沉下眸子,抬腿要回刑侦组找东都那二人,可刚走几步,手机便震了三下。
是沈衡翳——
【沈衡翳∶晏顾问,你在哪?现在方便来趟会议室吗?有人想见你。】
【沈衡翳∶是凤凰镇那个,被锁在院前的妇女的父亲,她的孩子你还抱着哄过觉,你还记得吗?】
【沈衡翳∶她的父亲叫冯卫军。】
门板被敲响,这次还没等晏景医敲齐三次,门便被匆匆打开。
晏景医的右手仍保持着敲门状,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开门的人紧紧握住。
在他面前的男人头发白了大半,眼底是一大片乌黑,面上遍是曲折沟壑,整个人清清瘦瘦,但打理得很干净。
而对方紧握着他的一只手掌下,有一道大到足以划分出半面掌心的疤痕,此时在他手上反复摩挲——
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晏景医还没出声,那人便先颤声开口∶
“真的是你…我、唉…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小景…景医呐……你、你还记得叔叔吗?我是你冯叔叔啊,你……”
话还没说完,冯卫军有些浑浊的双目又覆上层模糊。
沈衡翳在后面,拦也不是,干站着也不是,伸手多次想要尝试把人拉开,但看着冯卫军堪称倔强地想要追思的行为,却也只得悻悻收手,转而望向晏景医,想看看他的态度。
晏景医无奈,直愣站着等到对方稍加平复些后,才如无其事地一点点抽回自己的手,一面抽,一面道∶
“有什么事,我们先进去聊。
……冯…叔。”
他这一声叫得有些生硬,冯卫军却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又也许是没有在意,他只是伸手擦了擦眼角,话音欢喜∶
“唉、好、好…咱们先进去,进去慢慢聊……”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冯卫军嘴上虽应着话,行动上却是将晏景医好不容易抽出的半边手,再次给拉了回去,硬是以一种热情过了头的姿势把人一同带了进去。
“好啊…真好啊…都长这么大了,高高瘦瘦的,真好,如果守晨能够看到……”
“冯叔。”
冯卫军本还垂着头,泪眼婆娑地叙旧,被打断的瞬间抬起头,在对上晏景医双眼的瞬间,又不自觉移开了眼∶
“唉、你瞧我,嗐…老了,就爱提些旧人旧事的……”
晏景医没就着这一话题往下接,甚至异于往常地没去出言安慰,只是在沉寂几秒后,直接询问起了对方找他的目的。
这可不像平日里的晏顾问啊。
沈衡翳看在眼里,难免起了好奇,趁着冯卫军诉说自己这些年,因为找不到女儿而饱受折磨的功夫,赶紧又将方才这二人的对话,重新过了遍脑。
冯卫军是半小时前来的,一开始找的人是他,而其来意,是为了感谢他们帮忙找到了女儿,也就是冯褚浔。
只是待到他安排完陶于昌的事、匆忙赶到时,冯卫军寒暄了半天也没进入正题,在他一再询问下,对方才含糊不清地询问,办他女儿案子的人里,有没有一位湖西本地人,但先前在东都工作的人。
湖西人、在东都工作过、一同参与侦办了凤凰镇一案,现在又在湖西市局的人,无疑只有晏景医。
虽然猜到冯卫军应该是认识晏景医的,可沈衡翳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重聚便泪目的关系。
……虽说是冯卫军的单方面泪目。
至于晏景医……
沈衡翳又细细分析了遍晏景医方才的状态——
在看到冯卫军时,晏景医看上去并不吃惊,应当是在得知名字后,就已经想到是谁。
而态度上,相比起冯卫军的激动,晏景医要平静不少,甚至看上去毫无情绪波动,瞧不出重聚的喜悦,说明…至少在他的心里,冯卫军并不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人。
虽说这人平日待人的态度一直是平平淡淡,可沈衡翳总是隐隐觉得,对方对冯卫军的表现要更冷几分。
而这几分冷,是在冯卫军提起“守晨”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加重的。
守、晨……
总觉得在哪听过……
沈衡翳冥思苦想半天,脑海中突然便闪过对柔和又坚毅的眉眼——
有了!在东都荣誉室的烈士谱上,那位名叫“祝守晨”的烈士!
他记得冯卫军从前便是东都市局的前辈,大半辈子都在东都,交的朋友也基本以东都的为主。
而对方方才说的是,“如果能看到”,也就是说,现在没法看到……
这么一联系,那么,冯卫军口中的“守晨”与那位祝守晨烈士,所指的,有大概率是同一人……?
祝守晨是谁?难道是晏顾问的父亲?可是为什么晏顾问看上去,好像并不乐意别人提到那位的名字?
冯卫军前辈当年是缉毒警,那祝守晨烈士呢?也是缉毒警吗?他是在这个职位上牺牲的吗?那晏景医被时刻要求不要暴露在镜头下,也和这个有关吗?
无数问题从沈衡翳心头冒出,只可惜,先下再如何也不是问的时候。
冯卫军仍在絮絮念叨,只是这回的念叨重心,已经从他女儿和外孙女,再次转到了晏景医身上∶
“……我这次过来,除了想向你们道谢,就是…”
他重重叹声气∶
“就是想来看看你。
我们那帮子老弟兄,走的走,散的散,但好歹都有个联系,只有你们家…
…我们对不住你们呐……”
……看来意图很明显啊。
不过,他说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们家”?以及,为什么是“对不住”?
看来里面有很多内情啊……
沈衡翳思索着转向晏景医,却发现那人仍是一脸冷漠。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奈何晏景医没有多余反应,沈衡翳也不好出声打断,只是悄悄挪出门,在门口的饮水机那装了两杯水,又在外边等得差不多了才进去。
刚刚见晏景医纹丝不动,他就猜对方是不是就想把人干耗到说不出话。这会一进门,瞧见冯卫军这时已经坐下休息,没再说话,他基本就肯定,自己这应当是猜对了。
沈衡翳默默给冯卫军递去水,眼见着老人家接过便是大干一口,他转而又默默朝晏景医递去另一杯,被对方婉拒后,只好默默朝向自己喝了口,接着一声清嗓∶
“咳、那个…冯前辈,您还有事吗?”
冯卫军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喘口气,将空了的水杯摆到一旁,沉默看向晏景医,眼中带着未知情绪。
至于晏景医…呃……
晏景医无动于衷。
……甚至还佯作无辜地眨了两下眼。
沈衡翳汗颜,不禁替老人家生起尴尬。
冯卫军不傻更不瞎,方才同晏景医话了那么久的旧,对方愣是一句也没应,其拒绝之意再明晰不过。
他又是一声长叹,摆手谢绝沈衡翳帮忙扶一把的手,撑着椅子的把手慢慢起身,依旧不死心地再看、再叹。
见晏景医依旧毫无反应,终是作罢,临到门前却又想起什么,微微侧过脸∶
“对了,景医啊…劳烦你替我给你们顾局打个招呼。
这小子真不够意思啊,连你回来了这事儿,都不告诉我一声,呵呵…”
他笑着摇了两下头,这次当真是离开了。
脚步声从轻到无,晏景医像是才反应过来,也跨着步子出了门,淡然开口∶
“我回组了。”
“唉!”
沈衡翳一时急,来不及出声,便已经伸手拉住了对方的手腕。
对着晏景医投来的询问目光,他定住神∶
“晏顾问,我有事想问你。”
……
临近傍晚的阳光缺了大半,可天气还是热乎的。
郑伸用手使劲扇风,缓慢挪动着步子,慢吞吞跟在陶于昌后边。
说是带孩子出来逛逛,可实际上,这孩子自出来后便没和他说过话,就这么走走停停一路,无论瞧见什么都不过问。
他每次找准机会想去搭句话,那孩子就会跟躲瘟神似的走开,看样子完全不需要他。
郑伸正纳闷,眼瞧着陶于昌又沿街走到另一侧建筑处,又赶忙跟上。
这块是居民区,街巷相连,随便走进一道,便能与无数小道相通。
陶于昌随机挑了一条小巷往里望。
在几栋相邻楼层的尽头,又是片有车水马龙存在的光亮。
不多加思索,他便朝那方走去。
巷内阴暗,出于没有春晖照入,在踏入的瞬间,他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颤。
刚走几步,另一侧突兀地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猛然一道身影在他左边的巷道跑出,卷起满地尘土。
那人身上套了件黑色外套,整个人裹得极其严实,就连头都被外套包上,只有经过时发出的声音,能够隐约辨别出这是个女人——
“高楼…国贸大厦…高楼……”
女人跑得飞快,再加上她兴许只是自言自语式的碎碎念,陶于昌只得捕风捉影般抓住几个关键词。
“……警察叔叔。”
无言良久,他回过身,在踏出巷口后,首次朝跟来的警察开了口∶
“你知道国贸大厦在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