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温英夹着菜漫不经心,塞入口中咀嚼时,似是随意地问道:“厂里活不多?”
“还行。”
“提前下班了?”
“没有。”
“呵。”
这声一起,赵其加快了剩下吃半碗饭的速度。知道这是战争即将爆发的预警音,她恐怕免不了要被波及,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快躲,快逃离。
可她抬眼一望,突然背脊僵直寒凉起来,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如同照镜子一般,赵前明加快速度吃饭的模样,眉间那烦躁但隐忍的褶皱,夹菜的节奏,扒拉饭的速度……
父女俩一模一样。
嘴里的菜开始变得酸涩发硬,在口中含着,难以下咽。身体逐渐失去知觉,她仿佛已从这肉躯中飘飘然飞出来,站在餐桌旁,站在正中间,站在局外,看着这进入病态的循环模式的一家人。
自始至终,她一直把自己放在何温英阴晴不定,暴躁易怒的受害者的位置。而前者的加害者必定是事事逃避隐形的赵前明,用冷暴力逼出热暴力。
可赵其从未意识到自己遇到冲突下意识地逃避,懦弱的模样,竟然是从她最厌恶的父亲的模样中复制而来的。
她怎么,她怎么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她竟也是逼疯何温英的加害者,再反过来成为受害者。
就这样一直循环而无解。一家三口,个体之间由爱情,亲情联系着,但彼此之间也互相伤害,不肯施舍一分怜悯,恨甚至比爱还多。
就这样畸形,也可以组成一个家。
或许家的定义只在书本上那么温馨而丰满,落实到实际中,家的形成:一个房子,一对合法夫妻,一个亲生孩子,就这么简单。
而爱,不是充分条件。
“没提前下班你他妈跟掉烟缸里一样,一股死味儿,鼻子不好使他妈的吃饭倒是吃得香!”
何温英处理忽视的方法永远都是爆炸,久经不变不知疲惫。她摔了筷子,飞到赵前明嘴巴底下,后者充耳不闻,吃完最后一口饭,抬腚进了厨房,洗了自己的碗筷。
赵其望向母亲充血的眼,想起赵前明对超市老板展露的笑脸,心就开始抽痛,一阵连着一阵,跟刚刚对着易安的那种痛,一模一样。
她跟着喘息起来,这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了,胃突然抽动痉挛,口水大量分泌,她冲去了卫生间。
吐了个干净。
逃避了十几年,日日上演同一部戏。
所以逃避有用吗?
*
高馨这些天的气焰冲天,眼见着再过两个月就要去瑞川培训,再回来也是要高考的时候了,就比以往更肆无忌惮起来。
比如更高调的妆容,许久未贴身的校服,明晃晃拿出来使用的手机。
在一身常服中,牌子的logo比以往更扎眼。
她的眉头皱得更深,大量眼白经常在看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经过她旁边时出现,并会伴随一句“穷逼”。
穷逼,在赵其经过有香水味弥漫的地方时,总会听到这一句话。
这话总由高馨说,而与之形影不离的董怡通常懒得张口,只会施舍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在高馨咒骂得上了头时,她的眼神总会从受害者身上转过来,神色复杂地瞄几眼这个最近有些疯魔的女的。
除了有意无意地被针对,还有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后排的香水味不再那么浓了,也不再被投射爱慕的目光来,高馨,好像就这么不喜欢易安了。
而赵其与易安之间,日间无话,晚上放学虽然还是同乘公交,但话少了很多,躲得更多的是赵其。
“帮我充。”
一张贴着阿布的饭卡裹着几张钱伸到桌角处,在赵其站起来时拦住了她。
赵其没应声,拿着出去了。
天渐渐变得暖和,时光廊的人多了起来,大多聚集在高二高一的楼间,高三忙于高考,没几个在这。
高二楼前还有个实验楼,除了例行考试一般是没有人的,并且楼墙有时掉砖,没人在那里久留。
但总有不要命的。
赵其抄近道想去综合楼,从时光廊直穿就不用绕弯路,她好节省点时间回去学习。
走到时光廊尽头,隔着一道墙,她听到了哭声。
“你继续翻啊,怎么不翻了,用我来扒你的眼睛?”
“对不起……高馨……都是误会……”
赵其停住脚步,在墙后。
是刘婷的声音。
那个上午刚被高馨骂完是穷婊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