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子时了。”
胡氏顺着窗纱往花厅瞄了几眼,依稀瞧着那头人头攒动,下人们来回走动,像是见了什么奇事不时脑袋扎一块议论着,纳罕起来:“那头怎么了?”
“咱们二少夫人有的是手腕!”
婆子给她整理衣领,悄声嘀咕几句。
胡氏眼眸立时充满浓浓的惊讶,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跨出门的动作快了几分。人走到桌前,恰好人堆最里头传来一道响亮的推倒声。
“哎呀!我又得着了!”
是樊氏的声响。
这是又赢了?
胡氏顺着下人让开的路走到桌边,四下一扫,最先瞧见她妯娌僵得没法看的脸!
沈氏险些没压住脾气,不信邪地探长脖子往樊彩香身前瞅:“又是你胡!别是诈胡吧!”
姜四郎很没有眼色地咧开嗓子:“没诈,没诈!十八罗汉门儿清,娘给的四个杠头,最后一张三圆凑二嫂的单对!”
沈氏:“......”
“二郎媳妇运气真好,三圆的单牌都能成胡。”
姜四郎:“哈哈哈,二嫂子运气是真好!娘,您的牌运是真背时呀!”
沈氏恶狠狠地瞪儿子一眼。
“就你长嘴了!”
姜三郎扯着弟弟袖子,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
他斜眼瞪着正在弯腰和樊氏说笑在一块的姜澈,没好气地嚷开:“什么时辰了?”
“半刻就是子时了!”
沈氏顺势起身:“子时要去家祠拜香了,牌局就先到这儿吧。”
她是挺想扳回一城的。
只是半个时辰前她输了三百铜子时就有这个想法,总想着下一局翻身,翻到大半夜,拢共输了七百多个铜子。
加上姜二爷输出去的零散头,这一晚上大房空手套回去小一两银子了!
若不是中途她派了四郎去樊氏身后盯着,沈氏都要怀疑樊氏是不是懂些坊间赌坊才会的手法了!
“快快收拾!”
她催着下人快些收拾花厅的零碎,只当看不见那头点算赢码的西院三人。
胡氏见妯娌吃瘪,心气就顺畅。
她暂时不计较儿媳妇的过错,瞧着樊氏收进袖兜沉甸甸的银袋子,走到老夫人跟前赔罪。
老夫人一晚上有输有赢,最后点算,竟然还有百十个铜子的盈余。
她心里门儿清,百来个铜子也还是二郎媳妇照顾她老人家的脸面才舍出来的。瞧二房那两个,从一开始上桌,一副大杀四方、不赢二郎媳妇几两银子不算数的嚣张,到如今输得灰头土脸狼狈逃窜,真真是个乐子!!
“好了,一年到头,只玩这么一回,你就不要较真了。”
胡氏:“是。”
到了家祠,各人气氛不再表露,端肃面容,恭敬地跟在姜二爷身后规规矩矩地磕头给祖宗上香。
胡氏瞧着上头丈夫的牌位。
这么多年过去了,万般心绪藏于深处,本以为没什么话可说,真等三炷香点上,眼神落在跟儿子一块跪下的樊彩香身上。
似儒,若世上当真能地下有知,便请你多多看顾下二郎媳妇吧。盼她进门后做事规矩,莫要坏了二郎前程。
隔着姜澈跪下的儿媳妇樊彩香并不知她婆母跟公爹祷告了什么。
祠堂威严肃穆,她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公爹,儿媳今儿赢了钱,赶明儿一定多给您烧点黄纸钱!!
拜过家祠,这一年的年关便算结束。
各回各院各归各床。
除开路上姜四郎隔着姜澈一个劲儿跟樊彩香讨教推牌九的巧宗,再无什么大事发生过。
翌日晨起,大年初一
几人梳洗过后,继续去幽堂给老夫人拜年。
便是硬着头皮说些废话,这一日也不能叫老夫人一人孤伶伶地呆着。
闲聊之际,沈氏还记着昨晚输的场子,她知晓不能再开一桌,不然又是往里搭钱的后果,便又说起年前胡家亲戚上门的事儿。
“也是我那一日忙着跟管事们盘账,应门的人死心眼,当是咱们家的硬亲戚,直冲冲地把人给迎到西院去了,嫂子,当日没给您惹什么麻烦吧?”
胡氏攥着手帕,只说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
胡家亲戚没从灶上弄走东西,就差把西厢房的瓦给揭下来顺走,现如今西厢房连套招呼人的茶具都没,且等着年后镇上铺子开门采买新的呢。
樊彩香起身,借着从炭炉上提壶添茶水的动作,走近几步:“二婶娘,应门的差事可不小,那日放了胡家亲戚,好歹是一门亲。赶明要是有口称是您娘家或是我娘家的,应门的问都不问,迎着人就往家里走,指不定招来什么要命的!”
“那办了糊涂差事的下人,可惩处了?”
沈氏一愣:“什么?”
樊彩香顿住,眼神放缓,先瞄一眼老夫人,继而回看沈氏的眼神:“您没惩处那办错差事的下人?”
沈氏:“自然惩处了的!”
“我...我罚了他一个月的银钱!”
一眼瞄见老夫人翁动的唇,急忙补充:“还叫人抽了他十个板子呢!”
虽然老夫人未曾开口,脸色也没怎么大变,沈氏就是知道她很不满。
节下,一个应门的办错事不至于多兴师动众,老夫人但凡动怒,皆是在于两院显而易见的对立局面。
沈氏暗暗后悔方才提及胡家亲戚的事儿。
她那点子小心思,不传到老夫人跟前,只会让胡氏和西院的人膈应。一旦传到老夫人跟前,转个弯就明白是她这个二儿媳妇又在给大儿媳妇为难!
“瞧我嘴笨,提那糊涂事做什么。”
沈氏另起话头:“年前崔先生给家里儿郎们做了试,说是要拿到县里头跟阳山书院的学子们一块排序,你们几个可有信心?”
被提到的三个儿郎按序回话。
姜澈:“尚可。”
姜如松:“十有九成把握,不说在书院排首名,进个前十应该不难!”
姜如霖:“我不如哥哥,前十不好夸口,中上位置甚有胜算。”
这一听,姜澈的尚可两字,只面上听着谦逊,内里底气不足。
胡氏手帕又一次攥紧,垂眸盯着身前的地砖不语。
樊彩香老实地坐回去,这场合是靠儿郎们真凭实学的,功课好与不好,不是抖机灵能弥补的。
老夫人自然开口询问几人答卷时的情况。
东院的三郎四郎你一言我一句,胸有成竹,夸夸其谈。对比下来,姜澈简短的几句,期间还停顿思虑,明显不如比他还小的两位堂弟。
沈氏吊起的心慢慢落回去。
就在她以为事情被自己机智地解决时,老夫人神来一笔再一次打乱沈氏的心神。
沈氏震惊地瞪大眼睛:“母亲方才说什么?”
老夫人语气不起不伏,掠过沈氏竖起的眉峰,看向自己的二儿子:“似武,你觉得哪间铺子适合先划到西院,让二郎媳妇上手磨炼一番?”
姜似武缓缓坐起,借着这动作平复好心绪,再抬眼时一派风云如昨的镇定:“儿子听母亲的。”
老夫人收回视线,这才正眼瞧沈氏:“我记着你手上管着一间镇东的书铺子,还是似儒在时做主置办开业的,现下生意如何?”
闻言,沈氏紧绷的精神稍稍松缓几分:“铺子买卖不好不坏,主要经营些县里头进来的书卷和话本,借书给读书人润利,笔墨纸张的营买也有几分。若是不忙,老掌柜也帮着街坊们写信读信。”
是个有也行,没有也不坏事的产业。
老夫人面上瞧不出她懂不懂内里行道,反正点点头,招呼樊彩香上前。
“西院平日没什么大事,你婆母跟前不缺伺候的,左右你空着,先把这间书铺子经管起来吧。”
樊彩香从善如流地接下差事。
那头胡氏本想推辞一二,一听老夫人说这铺子是亡夫在时置办的,也不多言。
书本铺子,好赖沾笔墨,西院手上半分实产都没,二郎将来总得有些傍身的吧。
至于越过她这个婆母让儿媳妇掌,胡氏没什么异议。
总归是落在儿子名下,她管着,若是叫胡家亲眷晓得不知要如何盘剥,二郎媳妇不是个肯吃亏的,胡氏分得清轻重。
大年初一,姜家两院各自揣着复杂的心绪折返。
大年初二,走娘家。
樊彩香跟姜澈去给她娘赵氏拜年,姜家大姐姜如意领着二婚的丈夫上门拜年。
晨起是大厨房那头送来的纳福粥。
临出门前,还照着本镇的规矩给亲家预备满满一大碗装在食盒里。
胡氏看着两个孩子打点好,嘱咐他们路上慢些走:“昨夜里头落过雪,走扫过的道,别贪玩!”
她重重看了不太稳重的儿媳妇几眼:“三月里二郎要应秀才试的初选录,你万万小心,不能让他伤了胳膊腿耽搁了正事!”
樊彩香满口应下:“婆母放心,哪儿有雪,我躺下,让姜澈踩着我身子稳稳走过去!”
胡氏:“....倒也不必。”
*
一路晴雪,到地方时将好晌午。
樊彩香早早就瞧见她娘守在巷子口的身影,提前探出身子挥手打起招呼。
赵氏招呼人进院,樊彩香瞧见小院门左右两侧的土墙上头糊了大红对联,露出笑容。自打爹和弟弟没了,她娘总也不喜见红,觉得寡妇门前露出颜色不太吉利。
狭小却四四方方的小院收拾得齐整,几人刚进院子,旺旺叫声传来。
赵氏喝了一声,樊彩香稀奇地看着拴在柴堆边的小黄犬狗,“从哪儿捉来的?”
赵氏:“就上回那邻居家,她家大黄狗揣了崽,一窝生了七八个,这院子就我和喜鹊两个女人,夜里难保遇上什么,养个犬看门挺好。”
“腊月里头想着老夫人忙,不便上门拜访。”
几人进了屋子,赵氏对着女婿客客气气道:“腊月时也不知什么时候方便,我没贸贸然上门。两家结亲到现在,我还没来得及跟姜老夫人和大夫人打照面,怪失礼的。”
姜澈神色平平,只说不必多想:“书堂开课前,您什么时候来,家里都方便。”
临出门前,胡氏知晓樊家夫人有心上门拜访,特意叮嘱过姜澈。
得了话,赵氏便心安,就怕人家嘴上客气,实则不愿意让她一个寡妇登门。
既姜家愿意给体面,赵氏便不会随意敷衍了去。
三人坐了会儿,赵氏起身去灶上弄饭。
樊彩香坐不住,推开窗棂,远远逗弄着墙根处摇着尾巴的小黄狗。
“小黄,小黄,今年我财运旺不旺??”
墙角的黄狗机灵地:“汪汪汪!”
姜澈:“......你怎么知道它叫小黄?”
樊彩香:“你看他那身黄毛,不叫小黄,难道叫小黑?”
还挺有道理。
姜澈无奈,倒了一杯暖茶送到她手里,站在跟前,看妻子嘬嘬嘬地逗着狗。
逗了没多久,赵氏扯开灶屋的门冲着没正形的闺女谴了一句:“关上窗户,家里头的热气都散了!”
实则她是觉得闺女那副撩闲的模样,让一旁端秀的女婿瞧见不好!
樊彩香哪会不知道她娘的心思,逗得差不多了,她顺势就阖上窗台。
一抬眼,看出姜澈面上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眼里含笑:“你喜欢狗?”
姜澈没直说喜欢不喜欢,“瞧个稀罕。”
“那喜欢猫吗?”
姜澈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下意识摩挲起来:“毛太多了。”
樊彩香:“我喜欢狗,也喜欢猫。以前在家时养过一只肥肥的狸花,公猫,屁股后头悬了肉嘟嘟的两团,跑起来颠颠的。”
姜澈:“...你摸过?”
樊彩香:“那当然!我还趁他睡着时候弹过呢!”
姜澈垂眸,轻轻吹着茶杯浮起来的碎叶。
说起旧时家中的狸花猫,一时谈兴大起,赵氏端着食盘进屋,正听见闺女手舞足蹈给女婿讲那渣猫是如何勾引小母猫又抛妻弃崽的负心事!
赵氏:“....大年下的,说点正经的!”
樊彩香嘿嘿一声,帮着她娘端菜。
寻常菜式没什么太稀罕的,胜在是她娘的手艺,樊彩香吃个怀念。
饭罢瘫在炕头上,身子骨发懒,耷拉着眼不太想起。
“我今儿能住在我娘这儿吗?”
姜澈想想樊家这座小院,“这里没有客舍。”
没有客舍,他一个外男便没有合适的地方过夜,只能一人归家。
“好吧...”
听出夫人语气中浓浓的遗憾,姜澈抿起唇,想了想:“你若是实在想陪岳母说说话,便住一晚吧。”
“真的吗?!”
樊彩香一骨碌翻起身,确认自己真的能在娘家住一晚,高兴地扑进姜澈怀里。
姜澈及时伸手把人搂住免得扑倒,嗅着夫人发间清香的桂花味,不忘叮嘱:“只一晚,再多,怕是母亲要说嘴了。”而且,他在家中,也会想她的。
樊彩香嗯嗯点头:“你放心,我很懂事的!”
临到分别,姜澈坐在驴车上回望,这一次他的夫人不似回门时毫不留情地转身,而是依在巷子口,肩上披着一件长褂,温柔地目送自己离开。
分别的愁绪轻而易举地被她眼眸里的温情冲淡。
姜澈收回手掌。
留在家中的赵氏等女婿一走,端了大半天岳母的架势消失不见,和闺女盖着厚厚的暖毯盘在炕头上问这问那。
听说老夫人要把姜家的一间书铺子给闺女管,赵氏呜呼哎呦地发自内心的高兴。
“铺子落在姜澈名下,你亲自照管,那就是你们小两口的产业。三瓜两枣也能填肚子,你可别嫌弃!”
樊彩香嗑着瓜子一个劲说知道知道。
能让闺女掌家里头的买卖,那就是真心把她当成家里的一份子。
赵氏心里头踏实,打听出那铺子的位置,“明日娘就和陈家媳妇一道去镇东逛逛,那铺子是个什么光景我先瞧瞧,等初五我去姜家拜访时一道说给你听,省得你上手时被原来的掌柜伙计们给蒙了!”
樊彩香应下,靠着她娘肩头撒娇说谢谢。
赵氏捏捏她圆润的面颊,心底软乎乎的,“娘在这世上就你一个亲人,只要是对你好的,娘做什么都愿意!”
气氛眼看伤感起来,樊彩香急忙换了话题,她说起胡家亲戚的一番无礼做派,尤其是提及胡家大舅母威逼婆母胡氏改嫁一事,顿时引得同是丧夫的赵氏共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