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彩香压着嘣嘣的心跳,进了屋子。
眼圈一扫,心说人可真多,大的小的,来了少说得有十来号人吧。
今日是腊月二十八,距离年也就三两天了。
樊彩香心说:见过正月里上门拜亲戚的,这大腊月乌泱泱一群,还是头回见。
“呦,这就是姜澈娶进门的媳妇?”
胡氏扯着僵硬的嘴角,没脸让儿媳妇见这群丢人的娘家人,不敢抬头,声如蚊哼:“彩香,这是二郎外家的大舅母。”
樊彩香客气地喊了声‘大舅母’。
大舅母上上下下打量完樊彩香,没接喊话,扭过身冲着胡氏咧咧开:“我听下人说这女子是秦家嫌二郎晦气,找了个乡丫头替过来的?”
胡氏:“都是旧时话了,如今人过了明面....”
“过个烂肠破肚的鬼明面!”大舅母一拍大腿,恨得咬牙切齿:“这么大的好事,白白便宜一个来路不清的丫头?你怎么不想想咱们家里头的难处?就说咱们柳枝儿,知根知底,怎么看都比这个强吧!”
胡氏:“......”
她眼都不敢往下头儿媳妇那儿瞧。
再看不上眼,那也是背过身悄默的嘀咕,哪儿有当着人家面戳脸皮的?
且说了,大嫂子嘴里头的柳枝儿,眼窝拳头大的一块青疤,睡觉磨牙、饭桌上打嗝放屁,一笑呲一口大黄牙,她这个当娘的,再贴补娘家,也舍不得娶那么个姑娘进门,糟践自己白嫩的儿子呀!
胡氏:“大嫂子还不知道嘛,这个家我又做不得主.......”
樊彩香也不在意婆母维护不维护,权当自己进来是走个过场。
大舅母又一通自顾唾沫星子喷,好半晌她跟前另一个盘头的妇人扯了袖子,大舅母才终于回过神:“算了,我也是白操心。你一个寡妇靠人家脸色吃饭,这事儿我也就不追究了。”
“撂开这遭闷亏,还是先前那话,秦家那爷们,你是嫁不嫁?”
胡氏憋红了脸:“大嫂子,好歹孩子们在....”
随胡家大舅母来的,还有好几个孩子。
大的瞧着没过十岁,仰在榻上一个劲儿翻点心盘子,最小的走路还有些不稳当,跟在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娃后头叫着姐姐,追着跑闹。
大舅母冲那头榻上的男娃吼嗓子:“饿死鬼投胎呀你!没心肝的玩意,跟你爹真是一个照样!净记着给你自己吃,看不见你弟弟妹妹?!”
“孩子小呢,你们说话,我去照管照管。”
坐在大舅母跟前的妇人安抚住扯脖子的大舅母,起身自然而然就绕过屏风往后头走了。
胡氏不出意外地瞧着那妇人方才喝水的碗已经没了。她觉得一股热血冲脑门,眼前直发花。
大舅母收回目光,老话又问。
樊彩香闷声听了半晌。
原是胡家村的一户姓秦的人家有个汉子,今年四十有二,秋收时媳妇落了山崖过身,想再娶一门。这再娶还有说法,只找生养过男娃的女人,因这秦汉子是独门子,死了的媳妇生了三个全是闺女。
“我的三妹妹,你吊在这屋子里头活得真没劲!吃喝看人家脸色,连过年穿件新衣裳都不成!秦家这男人,家里头有十亩上好的水田,住院宽敞凿一口大水井,库房里的存粮少也是五十来旦!”
“你身子底好,只要嫁过去,保准能给秦家续上香火,到时候那秦家男人不得把你当尊菩萨供起来!!!”
胡氏由她叭叭,只是摇头。
大舅母见利诱不成,突地一嗓子开哭。
樊彩香被她突然爆哭吓一激灵,再去瞅,人还真能哭出来。
她也没好意思多看,瞧着上座的婆母能应付,趁人不注意,悄悄的躲到后院了。
玉兰把二少夫人迎进来,急忙从里头挂上门栓。
“不是咱们小心眼,今年厨房里头补了份例,指不定胡家亲戚记挂着呢。”
铃铛给二少夫人从灶膛翻出个烘得绵软喷香的大番薯,小声嘟囔着:“大夫人性子太软和了,让胡家亲戚连说带骂,这要是我,早就大棒子....”
厨娘瞪她一眼,让她少议论主子的闲话。
樊彩香倒不在意底下人议论婆母,其实铃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胡家亲戚再威风,只要西院对外露出话说不见客,大门上伺候的怕是想挨板子,才敢把这群混杂子放进来。
住在姜家这些时候,樊彩香了解几分胡氏的脾性。
说好听点的那是耳根子软,说难听点的,就是欺软怕硬。
对着姜澈这个亲生儿子,仗着孝在上,那是怎么威风摆谱做严母就怎么来。对着隔房妯娌和外头人,眼睛一垂,面团样让人拿捏,一说便是‘我一个寡妇能怎么办....’
她身为儿媳妇,胡氏起先瞧她来路不正,想拿捏软硬。
后来她和姜澈的亲事过了明路,加上她几番行事软硬兼备,胡氏又吱溜一下缩回原处不敢探手。
想到方才离开屋子,瞧着胡氏被胡家亲戚话压着欺负的场景,樊彩香看不下去,好赖是自己婆母,得想个法子疏解一二。
正深思间,灶屋门哐啷一声巨响。
原本还在悄声嘀咕的玉兰和铃铛,立马噤声,支棱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知晓屋子里头有人,外头来的又使劲捶好几下,门还是不开,气急败坏地骂了几嘴乡音浓重的糙话。
樊彩香听出说话的跟在大舅母身旁的妇人。
这一出闹腾,硬是撑到了晌午后才算了结。
等人走了,樊彩香守在西厢房没去跟胡氏打招呼。
一来,她觉得胡氏不会见她。二来,胡家亲戚的做派让人心累,她担惊受怕的,得好好歇上一会儿。
这一日的夜饭就在各自的屋舍吃。
姜澈已经知晓今日外家亲戚来了。
他晌午的餐食是两颗烤番薯头就一碗热水,是铃铛避开胡家亲戚偷摸送到书堂的。
眼下他一口一口文雅地抿着浓白的骨头汤,一边听妻子绘声绘色地说起今日胡家亲戚在家中的奇景。
樊彩香说了嘴拔干了,发觉姜澈吃得入神,一点怒气都没有。
她纳罕:“胡家亲戚这么无礼,你怎么都不生气?”
姜澈神情淡淡,只是给妻子的空碗中夹了一筷子笋肉:“习惯了。”
习惯了?
这种让人作践的事儿有什么好习惯的。
樊彩香:“母亲性子太软,不然我去老夫人那儿求她帮帮忙?”
姜澈:“不用,母亲会看着办的。”
对上他冷淡的眼风,樊彩香察觉有异。
临睡前,她趁着姜澈在耳房洗漱,跟玉兰打听。
“过去,胡家亲戚是不是得罪过姜澈?”
玉兰:“...得罪...也不好说。自大爷过身,胡家亲戚行事越来越失礼,二郎君好歹是咱们姜家的主子,他们没敢直接动手动脚,只是有些话说得十分难听。”
“小时候说二郎君方人,八字硬克死了大爷。长大了,又说二郎君没出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后来又说二郎君比不得家里的堂兄弟,大爷若是地下有知,怕是得死不瞑目....”
“哦!二郎君茹素守孝这么多年,就是胡家亲戚在大夫人跟前给提的点子呢!”
樊彩香听得眉头蹙紧:“大夫人就不曾维护一二?”
玉兰露出尴尬的神情:“大夫人自己都护不住,胡家亲戚还说大爷是大夫人给克死的呢!”
这都是什么亲戚呀!
樊彩香挥挥手,赶在姜澈回屋前,让玉兰下去了。
这几日她来了月事,于是夫妻临睡前的交流没有进行。
姜澈把人搂在怀里,动作娴熟地给侧躺的妻子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
“明儿起书堂要放年休,一直到正月初六才开堂。”
樊彩香缩在他暖融融的怀里,一边酝酿睡意,一边想着要怎么解决胡家亲戚这点麻烦。
按今日胡家亲戚的话,正月里头,这伙人还要上门来拜年呢。
樊彩香拿出了逃难途中应对劫掠过路人的山贼的架势,来思考怎么应对胡家亲戚。
这一想,转眼便是大年夜。
姜家的大年夜,东西两院要合在一块跟老夫人一块过。
*
合在一块过的年夜饭,自然是东院二房沈氏表现自己管家能力的主场。
从堂宴的布置,大到摆出来的屏风,是用吉祥纳福的图案还是松鹤长青的贺家词,小到小墩上的布墩色,是用松青还是天青,那是样样都要过她眼来裁定。
于是西院三人一到花厅坐定,便瞧着沈氏一身气派的贺年新衣裳,裙摆挥舞得似大面开摇的伞,总也见不得垂落。
沈氏或是指点或是威严下人的声调中,西院三人跟上座的老夫人请过安。
老夫人难得褪下素日常穿的道褂,大红衣裳迎新岁,笑眯眯地招呼几人落座。
她满意地瞧着今日西院的三个都穿了新衣裳,特意招呼其中功臣樊彩香赶快喝一碗姜茶驱驱寒意。
樊彩香憋着气灌了一大碗姜茶,抽空看姜澈面不改色地咽下,忍不住凑过去道一声佩服。
姜澈回眸看见她被辣得湿漉漉的眼珠,对着她笑了一下,“我喝的是清茶。”
樊彩香低头,这才发现他端起的是下人倒好的茶水,那一碗冲鼻辣喉的姜汁还好好搁在高几上头纹丝未动呢。
“你别耍赖,快些喝!!”
她作势要恼,硬是端起凑到他嘴边,好话歹话逼着他喝干净才罢休!
那头的老夫人越发笑得开怀。
这才过去多久,二孙儿瞧着鲜活不少,那一笑跟他爹如出一辙。
年轻人嘛,就该多笑笑!!
忙成陀螺的沈氏一个见缝,就给自己两个儿子使眼色。
三郎四郎得了会意,寻街面上的一件趣事说起,很快转移了老夫人的注意。
不细看,整个花厅气氛和睦,过节的氛围浓厚,等到姜二爷擦黑从外边归家,这年夜饭便要上桌了。
大红漆圆桌上摆得满当当的。
按顺序,樊彩香跟在姜澈右手,落座在胡氏之后。跳一个空座,便是姜四郎,正好也方便下人们伺候。
姜二爷满脸兴致,率先起杯,与老夫人贺词过后,三五句便示意众人动筷子吧。
镇上早有迫切的人家开始炸鞭子。
或近或远的噼里啪啦声中,樊彩香提樽跟婆母碰过,又跟姜澈碰了下,“新岁吉祥,万事顺遂!”
姜澈眉眼含笑:“夫人同乐。”
两人默契一笑,喝光小樽里的果酒。
二房虽已开荤,胡氏却很有分寸,筷子头只碰过蒸鱼,而后只稍稍夹点素菜。
樊彩香克制着筷子,每每姜四郎动筷,她也顺势提箸,夹起来的羊肉鸡肉或是蹄髈,中规中矩,既不显得自己狼吞又在文雅程度内吃到了最多的佳肴。
间隙,她还跟着姜澈几番起身,给老夫人敬酒,给忙碌的沈氏和二爷道谢,还不忘提醒两位堂弟来年读书要更加用功,不要辜负长辈们的厚望。
姜三姜四:“......”
沈氏颧骨醉了坨红,却很机敏地听出这是西院在给他们东院下马威呢。
“二郎媳妇有心了。三郎四郎,你们二嫂子的话,记得放在心上,来年书堂开学,须得多跟你二堂哥学习上进,争取一举谋个秀才身!”
姜三姜四的笑容又真诚起来:“二堂哥,多多指教!”
姜澈提樽遥遥颔首。
老夫人只当听不懂孩子们话里藏锋,等众人歇了话音,“新岁,三郎四郎的亲事也该看起来了!”
几个孙儿里头,二郎失了亲爹,她当祖母的,自然要多关照几分。但一大家子,现在还是老二当家,她也不能偏亲,自然对另外两个孙儿过问几句。
沈氏:“年前,刘家那头还送了节礼呢,想来也是属意在新岁办仪。四郎比他哥哥小两岁,待三郎媳妇进门了,再给他相看也行。”
老夫人点头,沈氏便知老夫人对她的一番安排是满意的。
一顿年夜饭吃了小一个时辰,收尾下桌。
沈氏招呼下人们撤桌,没一会儿又抬出另外一张方桌。
樊彩香好奇望去,方桌铺着柔软的桌布,竟是牌九。
“老夫人喜欢玩。”
姜澈在她耳畔轻声解释。
胡氏却扯下唇角,假说自己吃醉了酒,要去一侧的小间稍坐一会儿。
在她眼中,不论牌九推塔数,一概属玩物丧志,男女老少不宜沾染。老夫人是长辈,她不好管教,临走前却是给了儿子儿媳妇一个眼色,坚决不准他们下场!
樊彩香假装看不懂。
沈氏从旁瞧见,眼珠子一转,给一直被拉来凑数的三郎一个眼色,示意他让开。
“二郎媳妇,今年是你进家的头一年,可不得上桌开开运?”
樊彩香回头看一眼姜澈。
姜澈:“想玩就去。”
樊彩香嘿嘿一笑,坐在姜三郎起身让出来的空位上头。
“这是什么玩法?”
沈氏看冤大头般热情地讲解一番,樊彩香听过,才知这里的牌九竟然不带吃牌不带癞色,那玩起来不要太简单了哦!
沈氏:“二郎媳妇,上了桌可就不能反悔了,咱们家大年夜玩牌九,是要带铜子的!”
樊彩香原本高涨的情绪突地回落,“还带钱玩?玩的多大?”
沈氏:“哎呦,不大不大,起注数只一个铜板!”
樊彩香稍稍放心,不过她还是往姜澈那边瞧了一眼,见他颔首应允这才放心。
大不了玩个开心,以一百个铜板为限,超额了她就是耍赖皮也得下桌!
已经落座的老夫人和姜二爷神情和煦地各自喝茶,只等沈氏招呼来茶水点心,才一副来了兴致的模样微微坐正。
樊彩香觉得此桌,若要分立场,老夫人一方,沈氏和二爷是一方,她自己独撑一方。看老夫人拿牌码牌的架势,应是个中老手,不可小觑!沈氏和二爷是多年夫妻,心意相通,对彼此的牌风了然,也是不好相与的。
她决定战局于己不利,不妨先观察几局。
第一局,樊彩香输沈氏七个注。
第二局,樊彩香输老夫人十二个注。
第三局,樊彩香输其余三人,每人五个注
姜澈放下茶杯,起身踱步到了他夫人身后。
第四局,樊彩香勉强不输不赢,虽然给姜二爷点了胡,输了六个注,牌中却吃了二夫人沈氏的杠头。
站在妻子身后的姜澈却心有成数,这第四局妻子早就有大赢的可能,只是没推老夫人送上门的三十注大赢。
他仍是一副关切的表情,甚至还在沈氏母子投来目光时,恰如其分地蹙紧眉峰!
“二郎,可别恼了你媳妇。这才刚刚开几局,你媳妇还不熟悉玩法呢。”
沈氏故作开解道。
姜澈不语。
樊彩香一边码牌,一边回头瞧姜澈的脸色,旁人看不清,她嘴角露出一抹狡猾的笑意,看得姜澈心头一热,险些没撑住故作出来的忧色。
胡氏是被隔壁推牌的啪啦啪啦声给吵醒的。
“几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