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在煮豆角,叫我看着锅。豆角出锅了,我拿去切好,凉拌。
直到傍晚太阳金光闪闪,天空黄云翻滚。姥爷拉着一车斗萝卜缨子回来了,还提回来一塑料袋子水萝卜和几根菠菜。“下午我就装袋子嘀嗫。一个袋子里二十五个葵花头,拉到哈密专门卖葵花头嘀,那现在嘀人会吃嘀很。”
小姨又从哪里拿来两把粉条子,说还买了五公斤葡萄,叫我过去拿回来两串给姥姥、姥爷吃。姥姥正听见,抱给我几根白萝卜,叫我经过时顺便送到小舅家。
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跟大舅聊天。
“村上那报煤嘀嗫么。”
“那个,你等嘀去吧,没有个影子么。去年就报咧,白报嘀嗫。”
“你报上么。”
“再像个以前,一家子发上两吨煤。”
“我们从一八年发咧洪水,就浇地,就糊糊子。”
“磨刀嘀磨石跟前那么个水,糊沌沌子。那个矿,从七月份停到。到现在水清些咧。中央上下来人咧吧。我一看水清清嘀咧,和前几年浇嘀一模一样咧,小天山圈下来嘀水。”
“人居住嘀上面,开矿能行嗫么?得管住。”
晚饭过后,人都散了。大舅到处找热水,我听见西门有响动。
“开门!开门!”
黑暗里一个老爷子站在西门外叫门。我走过去,边走边回答,“门开着呢!一推就行!”
老爷子没什么反应,依然站在门口敲,“开门!开门!”
我走进了,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截绳子,绳子直直延伸到后背去,捆住了一袋二三十公斤的面粉。老爷子弯着腰,想是走了些路,已经压得很累了。
“车在哪儿嗫?”进来他问了这么一句。
姥姥惊叹道,“那咋这么远背上来咧?活该!就想嘀娃子吃不上饭,哈密嗫那不买嘁?亚茹子,赶紧领到车跟前去,棒棒拿上,把狗挡住些,不要把人扯哈咧。”
老爷子站在九月菊边上没有什么反应,姥姥又跑到他跟前说让他跟我来。“你嘀大儿子来?”大舅正出门倒洗头水,光着个身子。“你跟上娃娃去!”姥姥又往东门走,示意刘松武跟着,把他送了一截。
二十吨的大货车有三四米高,又装了十几吨麦子,乌漆嘛黑的天里,货车显得更高些。刘松武站在车下面,抬头仰望,叫我上车去。我从小舅家端来个凳子,“我上不去呦!从来莫上过。”
老爷子似乎听不见,依然念叨着,“你上去!你上去!”抓着车后面拴绳子的地方,示意可以踩脚。
无奈,我爬上凳子,奇迹般地爬上了货车。小心翼翼装好面袋子,撤了绳子,下车时,居高临下的,地面一片黑乎乎,“我不敢下呦!”老爷子紧紧抓着我的脚只直往刚刚上车的踩脚处拽。
“快放开,快放开,我嘀腿不够长咧!脚伸到头咧,跟不上!快放开啊!要掉下去咧!”幸亏龚晨晨听到了呼喊声,从哪个角落里里钻出来,跑到老爷子跟前,对着他的耳朵大喊,“爷爷!快放开!那自己下!”老爷子才终于才松了手。
“您回家去吧,我自己慢慢下,不着急。”
龚晨晨又重复道,“爷爷,你先回去吧!”
老也子不回,说要看着我下来。
我往后面退了一点,调整了姿势,叫龚晨晨帮忙看踩脚处,左了右了,直到脚踩定,再踏在凳子上的那一刻,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黑乎乎里,踩着石子地,借着院里微弱的灯光,我们往回走。刘松武戴个灰帽子,帽子底部露出的头发已然花白,穿一件灰白格子的旧衣服,灰黑的呢绒裤子,一双旧黑布鞋。边走边冒出一句话,“莫面吃咧,三娃还在矿上嗫,莫来嗫。”像是给我们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舅洗完了头发,在院里招呼刘松武进屋。老爷子笑着说要回呢,昏暗的太阳能灯下他一排牙齿有一处黑洞洞,是已经掉了一颗。颤颤巍巍的,背影显得又苍老又孤独。老爷子出了西门,什么多的话也没再说,消失在重重黑暗里。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问姥姥这个老爷子叫什么名字,姥姥说,“刘松武。”
姥姥又何尝不是?大舅夜里要开车回城里了,姥姥跑了一下午,又是挖土豆又是揪辣子,又是摘豆角又是拔萝卜,一小包一小包给挑最大的装好。回来再烧了一锅水,放冷了,拿塑料瓶子装起来,让大舅路上喝。万一封住了不让大车进城,大舅也不至于没水喝。家里馍馍正好吃完了,姥姥又跑去小姨家要了三个小锅盔,说大舅晚上就吃了一碗饭,早早就饿了,给大舅当预备干粮。姥姥还说别人,自己还不是操心得很。2022.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