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让我来瞧瞧。素布八文一匹,靛青十二文一匹……鹅黄二十文……啧,”我抬头向孟述感叹,“虽说这价……但我在南烟早市见过更便宜的。薄利多销啊,孟公子。”
“谁家这样卖!”孟述睁圆双眸,长眉微蹙,手却拂向鬓边,与我短暂对视后,便移开眸,“孟家卖与其他店铺,便是这样的价钱,我可没抬高价啊!”
“自是相信你的——”我低头继续看下去,慢慢开口,“那些都是本地的商铺嘛,同行价从孟家购得布,再以市价出,左手倒右手,赚差价也能生活了。”
“咳,也是,你还得考虑船运费,是……有些高了。”
他悻悻叹气,看我未言,双手交叠桌面,枕臂仰面看我。
“……咱们陛下登基次年,颁旨下诏,开始收桑蚕税……哎不是不是!!反正商户们这样理解,其实是陛下收归了许多桑田,百姓取用官家桑叶时,需要交费。”
相处日久,孟述很少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总是洒脱不羁没心肺,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些,我有些惊讶。
“你知道的嘛,一匹布的成本,从蚕农手中收购蚕丝开始,织工啊耗材啊还有其余七七八八的杂项。南边布匹买的好,各家都削尖了脑袋研究新花式,绣娘也很抢手的,反正……”
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听见他嘟嚷:“反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哑笑着,摇头道:“骆驼再瘦,也比马大呀。或许……是大批量无节制的种桑养蚕荒废了耕田,或许是陛下想压制商户对本地政务的影响……”
“总之诏意已下,寻常你我无能更改,还是在商言商。我知你初掌事,想做出成绩,孟家必然是要赚钱的,你又不忍剥削百姓看他们更苦,可我这边……”
我笑容浅浅,掩上看完的账册,看向孟述:“每匹再降三文,谈不谈?”
说完此话,厢房中再无人语,一时静寂滴水可闻,远处的会堂厅飘絮来各业声响,更远处有货郎唱声吆喝。
我与孟述皆是笑看对方,鬼知道彼此的底线在哪里,直到厢房外传来小二的叩门声,询问是否要续酒水,他才恍然般站起,拉开隔门吩咐。
竟然还记得包送酒坛这样的事。
我笑咳一声,屋中停滞的气氛也在这种插曲下破开,孟述一边往回走,一边摇头回我:
“啊!!乔枳!!真是服了你!我算是知道老爷子干嘛同意我接手你的生意了!!……原想着帮朋友嘛,这种算直接给钱的生意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侧身望他,接他的话。
“就是就是,看这小子狂妄的,不知做生意的辛苦!直接说教是要跟家里闹的,若是他跟老同行扯皮硬脸又伤了多年和气,这可这么办呢?唔……往后既要当家还是得好好磋磨,嘿,他朋友来的正好呀!!”
对方大概也构画了孟老掌柜说这话时的样子,忍俊不禁伏在桌案上,笑的眼角都亮亮的。
他伸手抹泪,指着我,一时叹了又叹,缓过一阵后才点头:
“乔枳,在商言商!你做什么逗我笑……罢了,降便降吧,孟家赚少些也无所谓,所幸你是外地商铺,被其他同行知道也有说辞。”
我们重新摊开账册,孟述引着我看,细细讲起退让后的决策。
“每匹都降三文,不太现实,咳,你还未招工,不了解情况。你看——素布的价格已算极低,但这种蓝翎裘面的就高了,每匹三两!很惊讶吧?这里有织工绣娘的手艺,制作不易,产量也低,达官贵妇都爱的。这种布匹可以降价许多……”
厢房中陈设笔墨,可未磨砚。
他想更改价格,拿了笔墨过来,可临时磨砚蹉跎要事,反正商谈未拢,这份账册已变成草书,我便无有顾及,指尖压按唇上红泥,在对应布匹名上留痕,作为印记。
“降多少?”抬头问他。
对方微微愣怔,从账册上回眸看我,这才说,“每匹二两八钱。”
“好,”我记下来,继续翻看,想想还是认同孟述不同意每匹都降,承认道,“你说的对。织工分别做活,手艺好的绣娘不会去做素布,若是一视同仁降价,本靠着做简单织布的匠人也不愿做素布了,而裘面布匹的需求到底少……”
孟述也笑,他于布匹上精通,领我又说了其他布匹的手艺,细至来源典故,我习得许多认知外的东西。
两人伏在桌案上,将各色布匹一一讨论,将可以降价的布匹价格定下来,账册上间隔着浅淡的红痕,到最后他磨好墨,执笔将最终价格都改上。
“唉,乔枳,真要自己做生意?若你留在南烟,或许就是我最得力的掌事了!”
这人最后收好账册,揣进袖中,竟还逗我,这样感概道。
“唔,乔掌事……”我想象在孟少当家身边肃然站立的样子,摆手回绝,“不了,不了哈哈哈——少当家讲义气,若身份转变,站到你阵营,兴许我会被讨价还价的商户气疯不可!”
谈判下来,这次终归是我得利多些。
桌上还有残酒,孟述无可奈何的与我碰了一杯,我得逞的笑笑,将杯口送到自己嘴边,弯着眸慢慢看他。
心思飞到别处:
与孟家的商谈便先如此定下,其后还要和船运及押送的铺子谈,去信托人在清河的商铺租赁结果也该有结果……
我暗暗松了气,有种躺于兵荒马乱毁灭之际的奇异安稳。
或许以后是要疯的吧。浮光掠金过这样的念头。
回过神,发现孟述踱步到身边,笑魇浅露,伸伸胳膊,拍了拍我的肩膀。
快到用膳时辰,不知哪家酒楼先飘出锅火香气,他隔窗指着临街一家招牌,邀请我。
“还记得糯米鸡和烧鸡吗?那家做的最好!一起去?”
我立刻起身,“走!”
正午日华下,相伴而去的暗影分分合合,消失在馆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