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阿诚揭穿了。夜莺面不改色,她说:“我为我自己工作。”
“你的工作,就是跟着我?”阿诚问。
夜莺沉默了一会,伸出手,说了一个阿诚想也没想过的身份:“国家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朱徽茵。”
不像实话,可是,也不像谎话。阿诚伸手去握那只手,夜莺不等,她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握在阿诚手里。
纸折了三折,展开是一幅画。影印的,和明楼手里那张一样,一条河里有一抹看不见的红。
阿诚怔住了,他知道明楼和夜莺有秘密,可是从没想过,那个秘密是关于自己的。
“人都有两种记忆。认知记忆,是你看到的、听到的。情绪记忆,是你高兴的、生气的、伤心的、害怕的。能回忆起来的过去,都是这两种记忆的叠加。一个人的情绪记忆能力要是太强,就记不住真正发生过的事,还有可能记住完全没发生过的事。”
“是一种认知障碍,这样的人不能形成稳定的人格,也不能和别人保持长久的关系,但也许,能当个出色的艺术家。”
夜莺沿着走廊,一边信步而行,一边随手拉开一挂一挂百叶窗,天光一栏一栏泼洒进来,明亮又冷清。身后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夜莺才停下,回头,阿诚立在十步之外,向窗上望着。
国家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他来过这个地方。
那面窗,曾映出哥哥在廊上行走的样子,白桦树一样的哥哥,牵着一只小手,步子很缓,说话很轻。那时天光,也是这么明亮又冷清。小手是谁的?不记得了。
明楼牵着阿诚,往所长办公室走,没抱什么希望。他对阿诚,也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半年里,两个人去过好几家医院的心理援助科。
医生把阿诚单独领去实验室,拉开幕帐,指他看墙上的墨渍,有几幅让他难过,说不清为什么。医生在书桌上,一下、一下,敲着钢笔,让阿诚睡着,让他又梦见那场大火、浓烟,和埋在废墟里的小屋小窗。
明楼不喜欢这样。后来,他都带着报道了白山事件的报纸,和之前的测试记录。
医生开了镇定剂,明楼从没给阿诚用过。医生说阿诚得留下,观察一段时间,才能拟定治疗方案,家人可以随时探望。
每次听到这一句,明楼就牵起那只小手,起身告辞。
阿诚从小就让人关着,有家了,不能关着了。
也许是关得太久,小家伙才一到夜里,就忍不住往外跑。
阿诚刚到明家,白天躲着,不怎么说话,深夜在廊上默默行走,下楼,无声无息穿过厅堂,拧开门,掩身而去。
那时明楼犯了头疼,睡不着,就在书房读书,直到窗上泛白。
阿诚路过半敞的门,步子笃定。明楼没拦着,他拎着小家伙的鞋子外衣,跟着他,踏出家门,一直走。
阿诚不认识路,可是,每转一个街角都毫不迟疑,路在他心里,好像有一个地方,今夜,他必须回去。
风起的时候,阿诚奔跑起来。人还小,跑不快,只是不肯停,怎么叫都不停,也不回头。
明楼追到天光乍破时分,阿诚终于站在空街上。
他像一棵荒原里梦着森林的小树,缓缓低下了头,整个人也低下了,双手扶着膝,喘息压扁了,压成了哽咽。
明楼大步跟过去,揽住阿诚的肩膀,一刹那,小小的身子崩塌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那天姐姐披了一件单衫,等在家门口。
阿诚让明楼抱在臂弯里带回来,两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阿诚见了姐姐就不哭了,人还是不清醒,额头滚烫,脚上尽是泥土和血。
病了一场,好了,又重蹈覆辙。
半年,就是这么过的。
所长办公室的门开着,夜莺站在父亲的档案柜前,目光从临窗那一侧次第扫过来,找到了。
阿诚立在门口,鼻尖掠过一缕浓茶和陈书故纸织成的,安静气息,他的目光落在沙发一角,哥哥在那儿坐过。
这一册档案比别人的厚,夜莺把它搁在茶几上,盯着阿诚。
阿诚一步一步走过来,坐在了儿时坐过的地方。
“你在精神上有一个完整的、趋于闭合的世界。而你描述白山事件所用的词汇,和那个世界没有投射关系。所以父亲认为,症候在白山事件之前就诱发了。”夜莺对着阿诚坐下来,她说,“当时父亲开了一种抑制情绪的药,明先生拒绝了,他说,你的那个世界,对你来说很重要。”
阿诚揭开档案。
行为记录、分析报告、心理评估,三个人的字,明楼的端正,夜莺的细密,所长的潦草。余下的都是画,水彩画,影印的,阿诚忽然明白,为什么哥哥常要在画的背面写字了。
“明先生半个月领你来一次,后来你学了画,他就自己来,带上你的画,给父亲看。”夜莺说。
阿诚沉默地把档案翻完,好久,才说了第一句话。
“你父亲开的药,可以纠正人的记忆?”
“它能帮你把两种记忆区分开,遮蔽的部分会浮现出来。”
也就是说,我能找到看雪的孩子了。阿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