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春摸过拐杖,支着自己站起来,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吓唬你的。”
他端着过期牛奶,目光向碟子一指,阿诚拾过来,摞在杯沿上,他倚着拐杖,一步一晃下楼,手里的杯碟倒是稳的。
“你说过,我给你的军方内部资料,在坠机的基本事实上,和消防厅的救援日志有出入。”阿诚对着他的背脊说,“你还计算出坠机前和坠机后起火的打击范围不一样,这种计算,是依靠精确的观测数据模拟出来的,不是事后逆向推演出来的。”
“还挺懂的。”梁仲春头也不回。
“无人机对战演习是有保密级数的军事行动,消防厅事先不知道,就不可能掌握那些数据,你依据的是你的记录。”隔得远,阿诚大声说。
梁仲春在厨房,吆喝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厨房起了水声,阿诚握着栏杆,注视着下方说:“白山通讯站和白山军用机场同时进驻白山镇,我猜,起初的目的,是保证周边安全和行动组的信息安全,通讯站有获知所在地区军事行动的优先权,”他停了一下,水声也停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哥提交的事故报告不符合事实。”
静了一会,阿诚问:“事实是什么?”
“恋爱了吧?”梁仲春杵着拐杖,立在楼梯口,仰着脸,“老哥哥教你——关系多好,也不能没个遮拦,想问的,就问半句,想说的,就说三分之一,彼此留个余地,过着不腻。”
阿诚一笑,荡开目光:“这么有经验,你还不是一个人?”
拐杖一咄:“谁跟你说的?”梁仲春抬手往肩头一比,“儿子都这么高了。”
说起儿子,脸上似乎暗了一暗,忽然就没话了。梁仲春一步一顿上楼,路过阿诚也没停下,挪上去几步,又踩下来,立在阿诚身侧,对着窗外出了一会神,轻如鸿毛地念叨了一句:“事故报告上说,无人机是在测试项目19中失控的,按我这儿的记录,无人机伤了尾翼之后,还调转过方向。”
梁仲春说,它不是失控坠落在白山孤儿院,它的打击目标,根本就是白山孤儿院。
阿诚立在栅栏外,看着孤儿院昏黄的灯,一窗一窗亮了。灯里有孩子的歌声,风在吹,雪在落,《帕赫贝尔的卡农》又在唱。
他在火车上翻过黎叔的事件簿。日常事项每天没有多大区别,记录简略,但一丝不苟,夜间巡航日志的书写格式是加密的,编队之间各不相同,外人难以看懂。
在重复的词语和意义不明的数字中,忽然闪现的几页空白,和上头寥寥几行句子特别扎眼。
有一页写着:假如一个人为飞行付出了一生,那么飞行就是他的生命。
又有一页写着:这是一个必须由人自己去实现的梦想,青瓷取代不了。
最末一页写着:这次对战演习一定要失败。
恐怕这就是黎家鸿申请审判中止的原因。可是,阿诚默念了几遍,是“必将失败”,还是“必须失败”,又太模糊。
想必明楼也看见了。阿诚记得,西岭大风中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睛。
事件簿上的字句只是动机,证据在青瓷的黑匣子里。阿诚明白,王天风退回这几件遗物,让黎家鸿交给他的目的。想洗清明楼的罪名,得掌握那场对战演习的记录才行。
他更明白,王天风借他之手取得记录之后,一旦听从汪芙蕖的左右,以驾驶者技术过失结束审判,明楼那一刀就白挨了,这一年的委屈也白受了。
阿诚把行动组的合影沿着茶几推到对面。
汪芙蕖欠身瞄了瞄,陷进沙发里,笑了:“想清楚了?打算凭这个通过试飞员资格审查?”
阿诚抬头看了一眼林参谋,他立在汪芙蕖身后,双手反背,目视前方。
“不想当试飞员了。”阿诚说。
“中央编队是你母亲最后服役的地方,听说你为了去那儿,特意缺席了一门大考,恰好得了个不高也不低的分数。”汪芙蕖徐徐地说。
从没有人这样对阿诚提起她。他和“母亲”头一次离得这么近,三个字像在火上燎过、酒中淬过的刀,从阿诚的耳膜划入喉咙,又煨进心里,烫起烟雾,一下迷了眼睛。
情绪来得突然,阿诚来不及掩住,索性低头笑了笑,说:“飞了一年白色航线,想明白了,干这一行技术多好,拼了命,也不过是挂在墙上。”
汪芙蕖回头看林参谋,手指点着阿诚说:“是个乖孩子。”他半个身子倾过来,“那么,不跟我做交易了?”
“不。”阿诚抬起头来,目光澄定,字句分明,他说,“我想进国家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
汪芙蕖脸上凝了一凝,忽然笑开了,他拍着沙发扶手转向林参谋:“你说,我是不是小看他了?”
林参谋尽职地点了点头,身子没动。
“好好。”汪芙蕖像打渔的收网一样把笑收起来,“说说,进特飞局想做什么。”
阿诚没笑,他目光灼灼地说:“您当局长的时候,我哥哥在做什么,我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