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明楼的“延期公判”,阿诚是四个月前听郭骑云说的。
白山军用机场按汪芙蕖的计划重启了,可是,明楼交出密钥时说的话也应验了,青瓷没能唤醒。
坠机之前,指挥中心下过什么命令,远程控制舱怎么对答和执行的,所有记录都封在青瓷的黑匣子里,无法导出,也就当不了证据。
检察官传唤了平民参考人,程锦云,又举荐了一名辩护官,他的见习生。
按郭骑云的说法,那小子不知有什么门道,竟然找来了白山镇北林西路一间小诊所的挂号单,日期写的是十二年前,病人写的是程锦云,他说坠机当天参考人出水痘、发高烧,一直在那间诊所等母亲来接,好像他亲眼看见似的。
郭骑云说,参考人当时就哭了,也承认了。
辩护官后来以程锦云不是目击者,也不是直接受害者为由,说服庭上宣布了传唤参考人无效。
“当庭和老师对着干,整个军事法庭都认识他了。”
郭骑云说,辩护官的名字,叫黎家鸿。
那天,阿诚和郭骑云约在社区医院见。
黎叔进了抢救室,黎家鸿立在抢救室的指示灯底下,像个木头人。
阿诚倚在走廊另一边,一直朝他望。
过了好久,直到和黎叔同一天过生日的小病号找来,扯了扯黎家鸿的袖子,他才动了动,小朋友拉着他,两个人就并肩坐在抢救室外的地板上,谁也不说话。
夜深了,小脑袋困得一点一点的,黎家鸿把他揽进怀里,目光一转,就对上了阿诚的,不悲不喜。
走廊里唯一的光,是从抢救室透出来的,灰白。
阿诚又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他从没见过他,却又恍惚记得,那双眼睛里,下过一场雪。
郭骑云说,没有证据和参考人,王天风持有的仅仅是十二年前,明楼以行动指挥官名义提交的事故报告。
报告上说,当天是青瓷的首次对战演习。事故发生在测试项目19。
那是一组防御地面攻击的测试。第一枚地空导弹,无人机抛出诱饵距离过近,导弹引爆后,无人机受到波及,闪避第二枚地空导弹失败,伤了尾翼,起火,引发远程控制舱电磁紊乱,损伤了驾驶者的神经系统,无人机失控坠毁。事故原因,归结为设计失误。
王天风像十二年前一样,坚持让被诉者出示医学鉴定。
明楼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抢救室的灯灭了,才见着天边有一线青白,黎家鸿把小朋友抱回病房。郭骑云买了早餐送上来,黎家鸿趴在父亲枕边,睡着了。
郭骑云又冲了两杯速溶咖啡,递给阿诚一杯。两个人走到巴士站,比头班车还早,就坐在站台,说八卦。
郭骑云说,老师就给我们学校讲过一学期军事基本法,我课都没怎么听,传言听了不少,说他逮着参考人犯过的小错,要挟人家出庭作证,干预现场,咆哮公堂,什么都干过。
让你哥抓着把柄那次,是有个飞行员,奉命去边境秘密摧毁一处恐怖分子的枪械库。
飞行员检测到枪械库里有重型炸弹,引爆后会伤及附近小镇的居民,就向指挥中心请求附带损失评估,指挥中心没采纳,重复了原命令,飞行员拒绝执行。
事后有人数字模拟了引爆现场,计算了精确的打击范围,证明当时飞行员执行原命令,伤及小镇居民的几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下。
公诉官为了保住飞行员的前途,在这个数字模拟文件上作了改动,只是一点点。
“后来老师揪住白山事件不放,你哥就来了个釜底抽薪,把这事揭穿了。老师停职,飞行员也不能飞了。”
郭骑云说,飞行员姓方,也在你们中央编队。
又空又长的街开始有光,有了车,也有了行人。
“秘密任务不会公开审判,我哥怎么知道的?”阿诚问。
“怎么不知道,那个数字模拟文件是他写的。”郭骑云说。
这么狠心。阿诚垂着眸子想了想,说:“王检察官是不是掌握了白山事件的决定性证据?”
“我看不像。”郭骑云抿着咖啡摇了摇头,“老师要是真有证据,也不会难成这样,你说是不是?”
明楼在西岭的雪夜,捡回一只飞得找不着北的小鸟,他把小鸟领到家里,丢给他一身换洗衣裳,就照常上课去了。
新兵特训,一共七门理论课,要在十五天内讲完。
几百名新兵在预备楼一层大厅,席地而坐,老兵站在雪地里,一窗一窗挤满。两块长长的黑板,一上一下,从早到晚轮着写上、擦掉,五六七八遍。
总是一个回眸,就望见空军学院那间大阶梯教室的样子,总是想着,一片一片制服军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阿诚。
这天,就真的见着了阿诚。他从窗外的人丛里挤到窗口,踮起脚,望着明楼。
制服褪了,搭在肩上,穿着明楼的衬衫,领口敞着一寸,肩上宽出几分,袖子一直盖到手掌,不像样子,又有恃无恐。他抱了几组隔板和支架在怀里,明楼想起预备楼后头是机修库,小家伙拆了一架飞机似的,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阿诚进入空军学院的第一个学期,明楼每星期一,给三年级讲四节空战实例。一到教室,他就把百叶窗都挽起来,外头是训练场,小家伙列队跑,要向窗里打望,经过窗前,就跑得可欢快,只差没蹦起来,为的是让他瞧见。
明楼要是朝小家伙瞥一眼,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忘了列队跑,长腿一跃,把队伍落下几十米,挨过训,也受过罚,好几回,明楼课都讲完了,小家伙还在训练场上罚跑。
向着窗外望得久了,引得预备楼里几百名新兵齐齐扭头向外望,阿诚早就没了影子。
明楼把课讲得飞快,可表还是走得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