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眉目抖了抖,想说话,可是,明楼向他伸出胳膊。
像那几年,大清早站在哥哥床上,穿好衣裳等待的时刻——哥哥搁下书,踱到床边,伸出胳膊,双手握在他肋侧,把他抱下来。
阿诚站起来,迈出驾驶舱,踏在倾斜的一翼上,俯身过去,伸手够明楼的胳膊,明楼接住他,向自己一揽,转身把人落在雪地里。
这一抱,明楼从阿诚的制服口袋里摸走了一张照片。
探照灯大亮着,机长蹚雪跑过来,立正敬礼,伸出右手说欢迎降落。
阿诚才知道,是真的降落了。他匆匆回了一个礼,握了握那只手。
直升机一升空,明楼就拈起那张照片细看。
是从格子窗外头照的。姐姐坐在窗里,膝上哄着个孩子,一人捧一角书,像是在说故事。
螺旋桨猎猎地响,机舱里说不了悄悄话,明楼动了动嘴唇,阿诚看懂了。
“我才亲了亲你,就有孩子了。”
阿诚摇头,在明楼手心写了两个字,小满。
明楼打量了几眼,点头:“长高了。”他在阿诚手心写了两个字,像你。
阿诚没话回他,扭头看雪,唇角还是忍不住扬了起来。
直升机在三号塔台降落,医务官正等着。
阿诚身上只找到几处擦伤。失去过意识,是明楼说的,医务官写了处方,停飞三天。
塔台下有车来接。
信息桥上有人引路,阿诚被让进一间资料室,两个技术官坐在里头,等着问好多常识和细节,来评估迫降是不是合理,飞行员有没有失误。
门关上不久,又闯进去几个战略室的。资料室是玻璃的,一半磨砂挡住视线,明楼坐在外间沙发上,他明白这场问话不会短。
天快亮了。技术官拉开门,望见明楼就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明楼初来西岭空军基地,没有军阶,移交函件上,封了两方军事法庭大印,一个“在押”,一个“延期公判”。
后来,基地管控系统出过几次故障,有人说明楼是第一代无人机对战系统——青瓷的设计者,不是一般的专业,传开了,监押地就常有人探访。
白天黑夜,值班员站在窗外,里头总是百叶窗半卷,人坐在窗下,或写或画,或读书,想起来才答上一句。好多故障,就是这么解除的。
信息桥为了明楼出入自由,下了特别许可令。
“问完了么?”明楼问。
技术官从明楼的目光里捉到一抹愠色,这个在押者山高水深的,还没见他有过什么忧喜,这么一来,竟亲近了几分,他放下半杯冷咖啡,走过去,在明楼对面坐下了。
“第一次飞凉河边境特别警戒区,起飞以后七八分钟,又飞回去了,刚好落入电磁脉冲攻击的二次打击范围,问为什么飞回去,他说,那地方有危险。问怎么知道的,他说感觉到的。”
明楼静听着。
技术官等了一会,以为明楼没听明白,又说:“让我们怎么写报告?”
“按他说的写。”明楼说。
技术官欠了欠身子,低声说:“这事大了,我们这边消息一发出去,附近的陆军空战营派了一个连去侦察,一个连去救援,听说当地完全瘫痪了。报告上不写清楚,有人细究起来,说09107事先掌握了情报……”
“这在国家空军学院,”明楼打断他,“也就是及格表现。地面出了事飞行员都感觉不到,要他干什么?”心里,不是不得意的。
一抬头,阿诚站在资料室门口,他听见了。明楼不动声色,眸光越过技术官的肩头,对他瞬了一瞬,阿诚就笑了。
运气够好的话,他们能救好多条人命,好多个家。
雪快停了。天光亮在重云后头,大风一吹,一线一线照下来。
阿诚踩着明楼留在雪上的脚印,跟了好远,抬起头来,明楼在等他,这是西岭机场的边缘,往右一转,再走就是营地了,阿诚赶上来,和明楼并肩立着,顺着他的目光,往街对面看。
这条街叫西岭中路,往西是一片市集。
“走,领你逛逛。”明楼说。
生活近一年,日常物品、食品和水都是基地供应,他从没逛过这个地方。在住处,守着一室借来的书。在信息桥,盯着一墙监测屏和仪表,日夜都是风声引擎往来呼啸,也不闷。身边有了这么个人,就忽然想各处走走,也想听听街巷里的喧哗了。
小摊小铺揭了帆布帐,抖去一夜的积雪,刚开张。
明楼牵着阿诚的手,为了走得长远,不得不迷路。阿诚边走边看,也不说破,逢着岔路就停下来,跟小贩问路,小贩一口地方话,阿诚听不懂,又不好就走,只得挑一两样东西买了。钱,当然是从明楼口袋里要过来。
两个人走得七拐八绕,终于踏上宿舍门外的小径,明楼接过阿诚手里的提袋,把人一推,叫他去开门。
阿诚摸了摸制服口袋,回头望了明楼一眼,钥匙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门一开,阿诚往里探了几步,四处打量着。
宿舍是特别许可令里规定的,里外间,和技术官一样待遇。外头是沙发,图纸、报纸、衣物堆作一团,里头是卧室,窗下那一方书桌,和一摞一摞沿墙码的书垛,就是书房。和读书时住过的,明楼那间教官宿舍一个样,阿诚不在,就是乱的。
阿诚回身,想把这话说出来。
明楼没允许他说话,他跟得很紧,一进入领地,就把阿诚拦腰逮住,困入墙下。
阿诚闭了一下眼,睁开时,明楼的唇就停在他的鼻尖,他抓着明楼的衣襟,不敢动,也不敢喘气,明楼的舌尖,在他鼻尖尝了尝,像一只大猫找着了他的小猫似的。
阿诚缓过一息,跟着一息又浅又促,他试探着,也在明楼的唇间尝了尝,引得明楼一吻追上来,要把他的舌头驯服。
门没关稳,风一卷,荡了一荡,砰地一声撞上。
两个人一顿,墙边就倒了一摞书,接着,一摞牵连着一垛,在一个浅吻里,一室的书,声势浩大地,全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