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邵览有意在殿上驳了他的面子,那人不仅没有乖乖噤声,反倒更加猖狂起来。
“不过找了一群目光短浅、为人粗鄙的匹夫撑腰,就可以在这太极殿上如此放肆无礼么!”
沈羡不急不恼,倒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那人,从进贤冠到漆履一一看过去,直激得他胆战心惊,忙避开视线,心中余火难消。
“这位……顾大人?”沈羡语气迟疑,“恕我冒犯,敢问大人出自什么门第?官至几品、薪俸几何?”
这位顾大人稍稍挺直了身子:“我乃南阳顾氏,随先帝迁往南方。”
“哦,南阳顾氏。”沈羡点点头,“这样的门第,九品中正必将大人定为上品吧?”
沈羡将目光聚焦于他头上那顶进贤冠:“一梁进贤冠……大人看似饱经风霜,怎么沉浮官海数十年,官阶却不见长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竭力掩饰自己笑意。
进贤冠至多三梁、至少一梁,朝臣以此区分品阶。
五品以下之官冠一梁,而寻常士人若出身高门被定为上品,初来乍到那也至少是个七品官。
“我能理解顾大人。”沈羡道,“大人一生顺遂,不曾经历挫折,所以官秩也一样平平稳稳,无甚波澜。”
“不过大人既然不懂,贸然出言贬损于平叛有功的流民军,还公然诋毁同样出身高门的江州刺史邵览……那的确是您的不是了。”
顾大人面色是青一阵白一阵,自知吵不过还理亏,只得垂头不语。
刘渊在一旁默默看着,也默默思忖着。
即便刘荣带着刘氏部曲送了死,只留给他这么个烂摊子,刘渊却始终从容不迫。
他审时度势,救刘氏于将倾,将损失降到最小,最终还为刘氏挣得一个大义声名。
他的计划正稳步推进着。利用众人的防备心,沈戎必然出征,如此可重创沈家部曲。而沈羡必因那场变故而无心应付朝堂之事,如此可在她不知不觉间剪去她的倚仗,令她节节败退。
可他着实没有想到,沈羡不仅没有如他所料地意志消沉,此事倒像是成了她转变的契机,如今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朝臣面前。
他竟然被她的出现震慑了一瞬……不是因为她的家世和身份,而是因为她手中的流民军。
流民军作为朝局之中巨大的变数,最终落到她手中,已经是刘渊心中最为理想的结局。而结果也如他料想,沈羡不知该如何利用它,而仅仅将其视作不得已之下的保命之举。
今日她如此招摇地来这太极殿,目的绝不仅仅是用流民军以阻止沈戎出征这么简单。
他怕她还要借势壮大流民军。
“那你说,如今朝中还有何人可用?”一旁臣下气愤道,“难道要让你这般孱弱之人披甲出征么?”
“大人可真是误会我了。”沈羡摆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我说不同意,可是不愿护着沈家。”
言罢,她状似无意地瞟了刘序一眼。
“沈将军该罚,而有人该赏,我这是为你们鸣不平呢。”
陆衡很快接过她话:“既是如此守正不阿,那便仔细说说吧。”
见他们二人如此投契,刘渊暗道不妙,心中隐隐不安。
沈羡恭顺行过一礼,而后微微调高了声线。
“既然朝中无人,沈将军自是该出征益州,击退胡族的。只是这刘荣之事尚可为鉴,沈将军本就位高权重,再行加封,却是不妥。”
“可。还有何人该赏?”
“回陛下,此人正是五官中郎将,刘序。”
刘渊不愿被旁人捉住把柄,也不愿被人瞧出端倪,只几息过后,面上便恢复平静,好似刘序之事与其无关。
他本想将其安置于朝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待他仔细教导改了刘序那急躁的性子过后再推他入局。
却没成想沈羡竟看出来他的用意,如今还要将其从暗处拉到明处,置于众人的眼皮底下,任人审视。
他此刻是再也沉不下心来,亦不复方才从容了。
“陛下……”
“朕原本以为此时封赏太过仓促。”陆衡骤然打断他的话,“如今看来,正是时候。”
“刘序。你想要什么位置?”
刘序略微沉吟,旋即抬头,端的是坦坦荡荡。刘渊微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这点动作却被他忽视了去。
“陛下,听闻邵览已出任江州刺史。”
“臣,亦想为太子拱卫一方。”
刘渊抬头欲窥视陆衡,试图凭借他的反应以寻找对策。有白玉珠帘遮挡,却是徒劳。
“野心很大。”陆衡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不知是喜是怒。
刘渊心一沉。
刘序从未领过兵,如今又要如何做这手握实权的刺史?
他这般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只会惹人猜忌。
“无妨。”陆衡道,“相信刘氏之人不会令朕失望。”
“出镇湘州吧。”
众人惊愕,视线定在刘序身上,眼里满是狐疑。更有甚者,直接用手指着他,与一旁的人说些鄙夷的话,音调刻意拉得很高。
混乱之际,刘渊却在默默审视着陆衡身侧的沈羡。
不过几句话,便替沈戎挡下他方才的刻意追捧,又巧妙地将他的矛头掰到了刘序身上。
若要让刘序远离建康,独自出镇在外,凭他的性子,必然露出马脚。而纵观刘氏,已无人够格成为他的代言者。
他习于藏身他人身后,掩去自身锋芒,令敌人从来挑不到错处。
而今却要因为一个变故、一个沈羡,不得不亲自入局,自担风险。
“既无其他事,便退朝吧。”
众人纷纷退下。少顷,见太极殿便只剩下她与陆衡二人,沈羡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紧张了?”
沈羡道:“原先我不觉得有什么,毕竟私下里也不是第一回来这太极殿。可方才要面对的是一众朝臣……心中难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