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明明还不曾倒戈,朝议那日,你还为我挺身而出,同刘荣辩论。”陆衡冷声,“你分明就是受其蛊惑,还是说,那时的你便早已料到有今日,刻意演上这么一出,赌我会为此心软?”
“陛下。”许牧有些无奈,“那时我的确一时情急,才做出这样不理智的事情。”
“您明知我总会不假思索地维护您。”
剑刃轻轻颤抖。
他是总会不假思索地维护自己,无论是少时于王府,还是立储时于太极殿,抑或是朝议。
“在那之后,若想重获刘荣的信任,对我而言,困难重重。但我一面在他面前数落您的不是,一面挑拨其与亲信的关系,他总算准许我教导刘含之。”
“我告诉他,军中所有人都是冲着刘荣的威信为他做事,而他就要死了,届时没人会帮他,譬如苏弘,他实力强悍,必定心怀不轨。”
“他便信了?”
“他便信了,抢走了苏弘手下的士卒。”许牧道,“我还告诉他,我和那些人不同,我也备受排挤,所以我理解你,我能帮你。”
“如此一来,我得以率领前军,最终为的就是在他们士气最盛之时鸣金收兵。”
陆衡觉得许牧这样是疯了。
明明一着不慎便只能走入死局,便要将他的命给搭进去,可他偏偏去做了。
其间多少机关陷阱,他通通化险为夷,如今还能被他轻描淡写地讲了出来。
“你这样以身犯险,置性命于不顾,究竟是何用意!”
“那日殿上你为我反驳刘荣;独处江州,于众人对你的猜忌中游走迂回;不批甲胄,亲自上战场……你不怕刘荣杀了你,也不怕死于乱刀之下,你究竟图什么?”
甚至……陆衡不可思议地笑出声来,握柄在自己手中转了个向,剑锋正对他的伤处。
“以罪臣之躯,在我面前直言不讳,也不怕死于我剑下?”
许牧也笑了,笑得温和,笑得宽容。那一瞬,陆衡恍惚回到了书案边,他手里正捧着一本《礼记》,对着其中一句话念得磕磕绊绊,还读错了字。
“谋人之邦邑,危则亡之。”
“陛下。”许牧说话间,面上伤痕也跟着上下跳动,“若国处生死存亡之时,我该与之同生共死。”
“事君如事亲,哪怕临危忧困,机阱满前,臣亦当任陛下驱驰,为您锄之①。臣无甚雄才大略,若能用这条不值钱的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臣不胜感激。”
“我可不敢杀你。”
长剑铿然落地,陆衡再度背过身去,声线中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你这么做,将被天下人追捧为不二忠臣,杀了你便再无人肯为我卖命……所以我不仅不敢伤你,我还会许你高官俸禄,富贵一世。”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带他下去,为他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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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下大乱,所谓仁义道德不过空中楼阁,人人皆以此为旗帜谋获私利。”沈羡双手拾起地面的长剑,略显艰难地将其归入鞘中,“能得如此臣子,陛下,品貌非凡呐。”
沈羡不是没看见陆衡微红的眼眶,正因她看见了,才这般存心调笑。她施施然上前,刻意凑近,细细打量他的神情。
“哪里是杀了他便无人再肯为我卖命。”陆衡道,“从头至尾,肯为我卖命的,只有他一位。”
陆衡说着,视线微抬,却骤然闯入一双圆润明亮的双眼之中。
“咳咳,怎么了?”陆衡扶了扶梁冠,又摸了摸脸颊,动作很是不自然,“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极少见你这般受触动,觉得好奇,便想仔细看看,不行么?”沈羡理所当然道。
她有些不客气地坐下,指尖点点肘弯,语气平和:“如今我们还剩下多少阻碍?刘含之?苏弘?刘渊?总之,快些结束吧,我想同父亲回宣城住上几日了。”
再抬眼,陆衡面色如常。
“刘含之一早便跑了,我们还不知他带着残部逃向何方。”
“这有何难?盯着苏弘带兵方向便是,他定是要护着刘含之的。”
“问题在于,苏弘带着三千士卒回了吴兴。”
沈羡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三千士卒究竟难敌数万大军,苏弘的威胁已经很小了。往后无人带头,他也不会想着再折腾上一番。
至于刘渊,他想做大刘氏,却并无篡夺皇室之心,威胁不了江山。
日光融融,沈羡沐浴其中,竟生了些倦意。
“如此也好,他若能安分一些,我们也可视作不见。”
“不可视而不见。我们如今该想法设法让他向皇室表忠心,努力拉拢他。”
沈羡隐隐觉得有些疑惑:“可这也只能是表象,让他真心臣服,怎么可能?”
“沈羡……现在还远远不到松懈的时候。”
陆衡来到沈羡身侧,将搁置一旁的竹简换了个方向,轻轻一推,竹简随即摊开,其上文字也得以呈现。
“这是代国寄给我们的求援信。”
“听闻成国正快马加鞭地造船下水,至今已有月余。”
北面胡族交相兼并,如今只余成国、代国。而他们与这两国间有黄河、长江作天险,是以北面相斗,南面始终安稳。
成国就快要统一北方,而造船,是为着渡河。
若代国倾覆,成国剑指之地,便是南方。
“内忧未解,外患已至。”
“他的能力还有用,除非他心向叛军,继续兴风作浪,否则,我们不能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