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渊面色黯然,看了身后那尊棺椁一眼,轻声道:“臣与他兄弟一场,也曾默契相投,志同道合。”
“那时我们立志要为君主效力,做君主身侧的能臣。却不曾想过,是他背弃了志向,如今落得这般境地。”
演得倒是真情实感,就像最初形势倒向刘荣时他不曾帮衬一般。
“不必自责。如今朝中有你在,便足以让朕垂衣拱手,无为而治了。”陆衡拍了拍他的肩,“打算将其安葬何处?”
刘渊迟疑道:“他虽令刘氏背负骂名,但他毕竟是已死之人,臣不忍心苛待他。”
“那便安葬于江州吧。”刘渊的回答实在合他心意,他果断道,“江州百姓应当很是感激他,料想那时,丞相府旁会挤满了为其哭丧的人。”
说罢,陆衡徐步上前,指尖划过棺椁上镌刻的花纹,有些感慨。
即便这棺椁之内空空如也,凭借刘荣气息奄奄的状态,他也走不出丞相府,只能默然认下众人为他精心设计的结局了。
他背身离开,身后哭声断断续续地发出,越来越大。
角落里,妇人身侧的孩童好似对现状浑然不觉,紧紧盯着门外那逐渐远去的身影,身板挺得很直,还将手指放入嘴里,嘬得啧啧有声。
妇人咬咬牙关,狠心打了孩童一巴掌,令他不由得跪伏在地。
“哭!”
·
“哇……”
刘荣直挺挺躺在床上,气息略显粗重。他紧闭双眼,试图让自己入眠。
可丞相府外有哭声,有骂喊声,甚至还有喜庆的唢呐声,混成一片,直教人心堵。刘荣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圆睁双眼,直愣愣地看向屋顶。
一连几日都是这般,他还没死呢,怎么就有人来丞相府哭了?
不过心中万千疑问却难以诉诸口中,刘荣努力翕动嘴唇,最终只是发出几个气音。
“去看看,谁……”
内侍恭敬立于一侧,见刘荣开口,忙不迭将左耳附于他面前,仔细揣摩着他模糊不清的音节。
“听闻建康城有人病逝了,威望甚高。近日出殡,正要将其葬于江州呢。”
建康有谁的威望能高于他?这般兴师动众,又恰巧葬于江州……就像是他死了一般,实在是触了他的霉头,令他不悦。
刘荣艰难抬起几根手指,示意内侍将他们赶走。
屋门嘎吱嘎吱地嚎叫,刘荣再度阖了双眼,留心外头动静。待到四周乱七八糟的声音渐渐消退,心中烦恼也削减许多,内侍也回来了。
“丞相。”内侍声线中蕴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变天了。”
“什么?”刘荣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慌张。
明明他已经将军队托付给了刘含之,有苏弘辅佐,夺取建康如同探囊取物。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外头说,刘复死了。”
刘荣眉头微动。
“是您杀了他。”
刘荣不住深呼吸。
“刘渊携一众族人背叛了您,还让刘序与刘含之交锋,两相厮杀。”
刘荣呼吸急促。
“军心大乱,刘含之欲管束而不能,无法攻破建康,只得败退,与敌人对峙于淮水两岸。”
刘荣强撑着掀开眼皮,怒瞪内侍。
为何?
“世人皆说,您已经死了,如今您的棺椁与牌位就快到江州了……”内侍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不可闻,“所以军心溃散。”
他死了?
他是丞相、江州刺史、扬州牧,权倾朝野,无人能望其项背。何人如此大胆!
一阵气血上涌,刘荣骤然起身,身子却如同晾干的木桩一般僵硬,磕磕绊绊地来到剑匣前,想要取出长剑。
他要亲自走出丞相府,破了这荒诞的谣言。
内侍连忙扶住刘荣,承担起他身子的大半重量。
“您现在出去,怕是不好,还是好好调养身子……”
“外头都在骂您,若出了这丞相府,民怨可就难以遏制了。”
刘荣胸口猛然一窒,仿佛一块巨石压迫胸口,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他自认没作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百姓责怪他屠城三日,在江州加征赋税,那也只是为了维系战况,不得已而为之。
而他费心劳力做了这么多,却告诉他战况不利。
不可以。
“出府,督战。”
几字出口,已是精疲力竭。他仍不死心,取来长剑,胳膊瞬间剧烈抖动,如同鸟雀振翅。
他拖着身子向外蹒跚几步,身子猛地一僵,瘫坐在地,剧烈咳嗽起来。
他实在不甘,费劲心力,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的双眼依旧睁着,却已然没了落点,思绪彻底散乱,漫无边际地想着。
是不是他最初安分地做一位臣下而不起兵,身前能得朝臣敬仰,身后能得追加官爵,风光大葬,不至于一无所有……
不会像这样,被人肆意污蔑,甚至谎称他病逝。而自己却再也出不去一方屋子,没资格出声,彻底沦为被他们利用的工具。
他不肯闭上双眼,眼神却开始涣散,最后轻咳几声。
他好似听见了出殡队伍奏响的丧乐,听见有人吹笙。
最后,他微微牵起嘴角,心道:
生前得以听见为他而奏的丧乐,虽有些荒诞不经,大抵,也算是千年难得的殊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