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一到了夜晚,顺天必然会有死人。
若是以前,死几个商贩、几个五大三粗的莽人,还可以说是一些“逃亡在外”的“匪徒”,但现在死的人,都是穿着黑衣裳的喜子。喜子们越死越多,关于王亚离的消息却愈加讳莫如深起来。说来也怪,当年他明明没有死,洗砚司却要大张旗鼓地说他死了;如今他活了过来,洗砚司的口风却变成了,王亚离死而复生之说纯属妖言惑众。
一盏烛光幽幽点亮,映出其后一张孩子气的脸,半边秀气可爱,半边刀口狰狞。这间禅房之中,居然只有这一丁点的光辉。而这点光辉,也是明秀苦苦求来的。
刘尔逊病了。
从洗砚司回来以后,他害了一场很重很重的病。病到他那只仅存的眼睛都见不得光,见光便要流泪,泪流多了,就变成血泪,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一个又老又瞎的和尚。此刻,他躺在病榻之上,仍发着高热,明秀借着这一点点的光,将一快打湿的手巾铺在刘尔逊苍老而遍布皱纹的额头上。他老了,病了之后更见瘦了,躺在床上,如同一块干枯的老树根。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此刻则正在半梦半醒之间。
手巾刚刚铺好在他的额头,那只完好的左眼猛地张开,吓得明秀双手一抖,差点跌倒;老僧的喉中“嗬嗬”作响,一把抓住明秀的手腕,只听得他自顾自哀嚎起来了:“宋玉成!宋——宋……玉成——你来杀我了!”明秀强自镇定下来,只一叠声唤着“方丈”、“师父”,刘尔逊又昏昏睡去;冷不丁,他又从梦中惊醒,这一次叫的是另一个名字……这一夜,他叫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多得守在一旁的明秀记也记不住——最后,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才趴在床边昏昏睡去。
明秀是被一只老树根般的手唤醒的。这只手在他头顶抚摸着、抚摸着,令他揉着眼睛坐起身来。
刘尔逊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睁着他的独眼,面容平和、安静,甚至十分的慈爱。
明秀一见他这样,只觉心中轻松了不少,简直喜出望外,又哭又笑地叫了一声“师父”,扑在刘尔逊膝头哭了起来。等他止住了哭声,破涕为笑,要为刘尔逊张罗早饭的时候,刘尔逊叫住了他。
“明秀啊。师父有几句话,要同你说。”刘尔逊语声平缓,态度温和,明秀心中反而升起一种不祥之感,含泪点了点头,只听刘尔逊道,“我一生作恶多端、杀人如麻……几十年前,我终于被仇家所伤,一路逃至顺天……幸得我师父空闻大师收留度化,才苟活至今。皈依以来,我再三起誓,此后残生绝不杀生、绝不害人,否则必下阿鼻地狱……”
明秀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泪水一颗又一颗打在灰扑扑的僧衣上,刘尔逊摸了摸他乱七八糟的头发。
“空闻死后,我接过他的衣钵,洗砚司灭侠,我誓要保住弥陀寺……”他闭了闭那只独眼,再睁眼时,一行浊泪顺着枯树皮般的脸庞流淌下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曾想,我为了第二个誓,破了第一个誓。”
明秀口不能言,唯有流着泪望着刘尔逊。
“明秀。师父别无所求……只有你和这间寺院放不下……你身份贵重,又与洗砚司有些关联,师父只求你一件事……”
明秀早已泪流满面,不住地点头。
“要保住弥陀……寺……”
刘尔逊言罢,见到明秀答应下来,口中吐出一口气,没有吐出多少,那口气便戛然而止,他就这么样坐着,半睁着那只完好的独眼,静静地,再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