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命了。
“怎么了又?”
“程雪时……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又能使剑了,你高不高兴?”
王得意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只有呼吸的气流拂过他的耳畔。窗外万籁俱寂,春虫都尚未苏醒。
襄阳大较的时候,王得意不会问任何人高不高兴;在武当拜师学艺的时候,他也不会管任何人高不高兴。程雪时的声音也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莫名其妙地放得很轻。
“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啊。”
黑暗之中,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久久没有回音。程雪时不免焦躁起来。
“是童阿诵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回音。他转过头,头发在枕头上擦出细小的声音,王得意的呼吸已经变得清浅绵长。
*
同一个夜,同一个客栈的三个人。有一个熟睡、一个睁着眼失眠,还有一个,就在窗外那颗桃树的枝桠上站着。
他本来只是睡不着:因为窗内那个令人失眠的家伙正在呼呼大睡,也因为程雪时说的那句话。但很快,他就验证了那句话。
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喜子,正蹲在房脊上。
按理说,红色比黑色在暗夜中更加显眼;只是这棵树的叶子已经渐渐繁茂起来,能够把阿诵遮掩得很好。他站在树叶之中,心中忖度,这喜子究竟是为着王得意来的,还是为着自己来的。但总归,他都不该来。
他一出手,快如闪电!只是信手摘下的一片小小的、柔软的新叶,却在他的指风之中锐硬似铁!
那喜子听屋内已经没有动静,本想站起身来——但就是这一起身的刹那!他的耳朵已经先他的躯体一部听见了一点破空之声,微一侧脸,那片叶子已然从他颊侧擦了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喜子见势不好,已经一个鹞子翻身,真如一只垂着蛛丝的喜蛛大头朝下地翻下了楼!阿诵早料到他逃,一闪身,早已拔足去追。在这极静的夜里,只有二人的奔逃追逐的破空声——那喜子轻功并不很差,只是比起阿诵远远不如。饶是如此,二人仍旧奔出了五里,刹那之间,那间小小的客店便被远远甩在身后。
那喜子力有不逮,绊了一跤,在地上滚起一阵灰土,眼见着阿诵追来,已经准备去咬口中的毒药——但是没有人能比阿诵的剑更快!一只珠光宝气的剑鞘已经先一步塞进他口中,这一口咬下去,一股酸意从牙根直冲他的天灵盖!
“嘶——”
他倒抽冷气的工夫,并不知道阿诵心中已经想了一千遍“这剑鞘不能要了”,只发觉对方雪样的脸孔上露出一种杀意,令他跟着打了一个冷战。
“说,谁叫你来,为什么来。”一不做,二不休,阿诵并不急着收剑,只面无表情地把剑鞘往里捅了捅,“不说,捣碎你的牙。”
喜子已经镇定了下来,他一生中面对过太多次死亡的威胁:如果只是捣碎他的牙,那听起来甚至一点也不可怕,和闭气躲在粪坑、用铁砂掌去端滚热的茶壶,都是一样的。
于是他甚至笑了。只是笑得一点也不明显。
他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那柄剑鞘,意思是他不会自杀。于是那剑鞘收了回来,阿诵僵硬地握着剑柄,似乎一下也不想碰它。
喜子坐了起来,准确来说,他比其他喜子都特殊一点。因为他的代号是指挥使亲自取的。
“原来是童公子。”他静静地道,又变回端着茶壶时那种死人表情,仿佛一具刚复活不久的行尸走肉,“我奉指挥使之命,前来监察要犯。”
阿诵皱起了眉头。
茶童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就像一道影子,彻彻底底融入进黑暗当中,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从他身上,隐隐传来一股复杂的茶香。阿诵沉默不语。
“指挥使说,见着的人,若是童公子,便不必隐瞒。”茶童微微低着头,从袖中摸出一枚羊脂玉的玉玦来——玉玦正中,捆着一串工艺复杂的明黄色络子——
只要一眼,阿诵的瞳孔便随着那玉玦的出现紧缩起来。
“指挥使说,陛下手信在此,凡有阻碍洗砚司办差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