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几年后呢?”
“十几年后,她的儿女也都大了,自然是有余力能照顾好她,再不济,还有你这个宅心仁厚的太子殿下,不会坐视她吃苦受罪而不管的。”
“你倒是为她设想得挺全的,可你所设想的日子,真的是她愿意过的日子吗?”
永王无奈道:“没得选,自从父皇察觉到我母妃是北羌探子后,我已是必死之身,给不了她什么更好的了。”
“据我所知,静妃娘娘并未做过什么有损大渊的事,她久居深宫,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唯一与前朝有过瓜葛的只有她收养孤臣之女李娴这一件事。”
许是酒喝多了,永王殿下不禁泪眼潸潸,“太子殿下,您真的相信我母妃是无辜的,洛郡关一役不是我母妃泄密的。”
“静姨娘是看着我长大的,她心善,不会伤我的。”
永王殿下哽咽道:“有你这句话,足矣。”
“但我知道洛郡关一役,确实是有人将大渊的兵力布防泄露给了北羌人,不然无法解释,他们的埋伏为何分毫不差。”
“是父皇。”永王殿下冷冷道。
“我也是如此猜测的,父皇想杀我,但不想背负杀子之名遗臭万年,所以,以他毒辣的性子,定会借刀杀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
“只是,我没想到,他甚至不惜丢几个边关要塞之地,也要借北羌人之手除掉我。”
“你得民心,朝堂拥护于你,边关大将和你亲如兄弟,要怪,就要怪你这个太子当得太好了,远甚于他这个皇帝。他不杀你,那就不是我所认识的父皇了。”
永王殿下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和他,中间还隔着杀母之仇。四弟啊,这个太子之位哪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分明就是催命符。”
太子怅然:“他确实是想杀我,他恨毒了我,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我死在北境。可真当我在洛郡关身处险地,命悬一线时,也是他暗中派兵将我救了出来。”
永王大惊:“你是说,他本可以彻底杀了你,可是最后关头,他却反悔了?”
“确实如此,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思索,这到底是帝王心术,驭人之道,还是我们之间,多多少少也算是有点父子之情。”
永王殿下想了很久,说道:“或许是他没得选,你若是死了,他就得在老二老三老五老六……他们中间选一个当太子了,那些兄弟,只怕比我还巴着他驾崩呢。”
太子殿下苦笑。
永王见此,拍了拍他的肩膀:“四弟,你是兄弟们中最心善的一个,但是,既出生在皇家,我还是要劝你,永远不要相信皇家能有什么父子之情,手足之情。”
“所以,大哥,你也是愿意看到我执掌天下的?对吗?”太子眼中满怀期待。
“四弟,我且问你,大渊有多少年光景了?”
“到如今约莫有四百多年。”
永王叹了口气。“是啊,都这么久了。四百多年了,新旧势力博弈,世家皇家争权,这个朝廷,积弊了四百多年了。”
“大哥,你可愿辅助我,我们兄弟一心,共同改变这乱局。”
永王殿下顿时无语,“四弟,你都当了那么多年太子,为何还是如此天真?”
“大渊就像人一样,年纪大了,久而久之,身上长满脓疮,你即位后,所能做的只有割肉补疮,最多就是自己亲自上阵吸一吸毒脓,可世家还在,弊端还在,积弊仍在延续。”
“当皇帝的人,不能大刀阔斧改革,那样多半是给后来者做嫁衣,清洗世家,重振朝纲,重建朝局的,还是我们这些反贼来干最适合。”
太子眼眶含泪,“大哥,你来做皇帝,我来清洗世家和藩镇将领,你比我狠心比我杀伐决断,更适合做九五至尊。”
永王嘴角直抽抽:“四弟,你这么说,我一时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过了一会,永王喃喃说:“还是我来当反贼合适,父皇不是说我母妃通敌叛国吗?那好,我就真通敌叛国反给他看看,也算不辜负他的一番猜忌。”
“这又是何苦呢?你我兄弟二人,文治武功,难道还找不出其他方法挽狂澜于既倒吗?”
“四弟,你心里清楚,大渊早已被父皇搞得民不聊生,岌岌可危,虽然你一直竭力于粉饰太平,可过不了几年,北边的铁骑就会南下,到时候,无人能挡。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不破不立,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是,你所做的一切,天下人不会理解,日后青史上,你只有千载骂名。”
“对了,说到这个,你登基后,记得帮我洗脱李先生的冤屈,好好安葬他,让后世知道他的绝学和苦心。李先生待我亲如父子,我不忍他背负一世骂名。”
“这是自然,儒圣自有历史为他们正名,帝王从未有资格予他们污名。”
天已经快亮了,永王知道,快到了离开之际。
太子看出了永王的担忧,“大哥,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快写下来,我来替你安排。”
永王点了点头,有些话太肉麻,不适合当面说,还是写下来为好。
“四海,笔墨伺候。”
永王殿下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纸,字越写越小,越写越密,总觉得永远也写不完。
太仓促了,太遗憾了,太痛了,感觉这一生还没好好过几年,还有好多事都还没来得及做,怎么就突然走到尽头了。
真不甘心啊,我明明有好多事想做,好多东西要交代……
不甘心啊,这大概就是命吧,来不及道别,就已经戛然而止了。
永王殿下写到天亮,终于依依不舍停笔了。
“罢了罢了。就这些,不多不少,不过够你忙活几年了,若嫌麻烦,就挑几样做,不强求,顺其自然。”
“兄长,你交代的事,我定当竭尽全力。”
永王殿下终于了无牵挂,起身准备离开。
“兄长,您这就要走,天色还早,再坐一会吧,今日一别,你我兄弟怕是……”
“哦,这个啊,我下过令,我的人,天亮之前,要是没见到我出来,便要杀到你东宫来救我了,所以,我现在必须得出府了。”永王殿下是故意骗太子的,他想,再不走,就再也下不了要走的决心了。
四海:???那您还是快走吧!!!
“兄长要去哪?”
“去北羌,娶一位北羌公主,然后回来起兵造反。”
永王殿下了无牵挂地离开了。
太子看着永王殿下大雪中落寞背影,热泪盈眶。
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东宫,母妃也是这般,偷偷赶来和他聊了彻夜,将一切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全都说了出来。
她也是这般了无牵挂地离开东宫。
从此不再回来。
太子殿下知道,兄长和母妃一样,这一别,从此天人两隔,再也不复相见。
母妃回去坦然赴死,她以为,自己一死,一可保母族不受灭族之灾,二可保太子东宫之位。
母妃赴死时,是开心的,是释怀的,是了无遗憾的……
可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死后,不仅母族被连根拔起,就连自己,也险些埋骨北境,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知道,在东宫的日子,其实生不如死;江浙的亲人,多少人被抄家流放,死无全尸。
她不知道,她明明是被绞死的,可在史书上却被记成幽禁冷宫活活饿死,尸骨尽腐。
皇家有太多秘密,而世人永远不会知晓。真真假假,雾里看花,只有皇权依旧神圣威严,不可侵犯。
对于兄长,他心里清楚,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
同样,他也知道,兄长要走的路是一条必死之路,这条路上,他如母妃一般,坦然赴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其实,兄长纸上所写,很多事他穷尽一生也做不到。
可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他骗他,他可以做到。
他和母妃一样,都对自己寄予厚望。
太子殿下哑然失笑,他唯一能做到的,居然只有,让至亲之人临终之际了无牵挂,不留遗憾。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谓的“看到我被百姓爱戴,被朝臣拥护,羽翼丰满”,其实是他故意给母妃织的一场幻梦。
那时他幽禁东宫,险些饿死,群臣倒戈,百姓不知。
所谓的东宫戒备森严,有禁军围府,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护佑东宫,而是父皇对自己赤裸裸的杀意。
至于兄长,他要杀世家,要灭门阀,要铲除群雄割据。
太子明知,这是一条死路。
他也清楚,世家和门阀是杀不完的,旧的世家被灭族,新的世家又会马上拔地而起。
江山代有门阀出,此恨绵绵无绝期。
世家贵族太多了,矛盾也太深了,他自己入主东宫这么多年,拼尽全力,也只是在世家门阀那颗“芝兰玉树”中修修剪剪。
光是剪掉几个枝叶,修掉几个旁支,便已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而那颗“芝兰玉树”,反而越长越茂盛,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官僚,皇权,军队,门阀,这些本质就是一张大网,人越挣扎网越紧。
他不敢将这一切告知兄长,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兄长,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让兄长开开心心赴死,像母妃那般,临终前了无牵挂。
甚至在史书上,他也不能为母妃和兄长正名,血统,成见,世袭,皇权,这些矛盾,其实不可解决。
世家灭不完,贪官杀不尽,争权夺利的士大夫层出不穷,而忠志之士,却越来越少。
太子盯着茶水里的倒影,看着自己一步步变得面目全非,他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变成父皇那样疑心深重,心狠手辣,对权力歇斯底里的人。
“四海,听太傅说过,父皇也曾是一代明君。”
四海看出了太子心中忧虑,淡淡道:“殿下永远不会重蹈覆辙。”
“何以见得?”
“因为殿下身后有贤妃娘娘,有永王殿下,还有楼太傅。”
“可今夜,我原是打算杀了兄长的。今夜本就是出鸿门宴。”
“可殿下您终究没下得了手,如今,永王殿下早已平安出府了。”
“因为,本宫没想到,兄长竟真的前来赴约了。”
四海:???
殿下,这下我就不太懂您是啥意思了?这话我怎么接?你以为他不会来,然后就摆鸿门宴,自己演给自己看吗?
这什么意思?
“殿下,您心魔太重了。”四海抓耳挠腮想了半天。
太子一怔,“本宫确实是疯魔了,可试问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哪一个不是疯魔至极。绝对的权力终会让人疯魔。”
四海:殿下,您的话我可以不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