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山险雨水凶,江山兮信美。
可这是黑夜,唯有月色凉如水,哪里望得见山,瞧得清雨?
其实,山早已下了,雨早已停了,天也早就黑了。眼前山河,不过是先前吸入的瘴气在萧照五内作祟的结果。
瘴气入肺,萧照不知疲倦,不辨方向,只知一股脑往前走,跌跌撞撞,连滚带爬。
有农户半夜起来给田埂疏水,远远感觉前边有一四足大虫飞奔而来,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瘫倒在地。
大虫走来,却不吃他,农户这才借着月光仔细瞅瞅,原来此“大虫”非大虫,而是一少年郎。
“俺娘耶,大半夜吓煞个人。”农户依旧惊魂未定。
萧照头痛欲裂,浑浑噩噩,直到听到农户说话,这才意识到眼前坐了个人。
“小兄弟,大半夜的,你这是在做啥子?”
做啥子,要干什么,萧照脑中昏昏沉沉,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得干一件大事,可这件事他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要做啥?”
农户:???
你问我我问谁?这小子八成是傻的。
农户起身,顺便也将萧照扶起来,只见他两只手掌上全是石子泥巴和草梗,皮磨破了渗出血,不由得心疼他几分,带着他去沟里洗了洗手。
突然,萧照脱口而出:“我要回家。”
“好啊,回家好啊!你家里人找不到你怕是会担心死。”
“不过,你家在哪?”
“天似穹庐兮笼盖四野,仇痛兮难忘,琐兮尾兮,流离在外,我来自北兮,回北方。”萧照喃喃说道。
“说话文绉绉的,你是读书人耶,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吧?”农户对萧照的身世有所猜测。
这荒郊野岭的,除了我们这些地贫粮少的庄稼汉会来这开荒,还从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孩子会来这的!
难不成,这小子得了疯病后,家里人嫌他累赘,故意把他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萧照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往前走。
农户拉住他,劝道:“小少年,你走反了,你不是说你家在北边吗?你怎么往南走啊?”
萧照伸手指了指前方,十分确信地说:“家就在那里。”
农户不明所以,但还是任由他往前去了。
明明说家在北边,怎么一心往南走啊?
或许这小少年虽然痴傻,但心里多多少少也晓得家里人不要他了,不想他回去。所以,回家在心里成了执念,脚上却越走越远。
这世上,想回家和能回家原是两码事啊!农户想起了自己的老家,以及死去的爹娘,泪眼婆娑起来。
萧照走啊走啊。
恍惚间,他看到了茫茫大草原,族人纷纷围了过来,拉着他的走问他。
“世子,这次从大渊京都回来,带了多少粮食来,多少银子来?”
他不知怎么回答。
“世子,你去了一趟南边,当个质子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忘了族里的部民还在吃苦受罪了,逢年过节,连点银子冬衣都不知道往族里送点。”
“世子,你说要我们跟着大汗南下去开疆扩土,你是世子,江山打下来了,最后享福的还是你自己,你当然愿意打仗。”
“要打你打,我们不干。”
周遭的声音压得萧照踹不过气来,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飞快地往前走,离族人远一些。
不一会儿,他耳边又听到熟悉的声音。
“其他族人可以不南下,但是你一定要南下,我的儿子,生来就是要为喀沁建功立业,征战四方,马革裹尸。”
大汗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骂道:“懦弱,优柔寡断,不堪大事,你不配做我的儿子。”
“其实,我只是一个读书人,没有千军万马,知道天高地厚,做不到力挽狂澜,愚公移山。”许是头痛欲裂的原因,他终于鼓起勇气对阿达说出了一直以来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阿达闻言,怒不可遏,扬起鞭子重重抽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痛,只觉心窒。
阿达将他逐出喀沁,不拿下大渊,他就永世不得踏进故土。
阿达给了他什么?
两件冬衣,一床铺盖,一名侍卫,一把大刀,一支匕首,一个木碗……
阿达想要什么?
整个天下。
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来到大渊为质,最难的那几年,每日以窝头浸井水充饥。
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他无怨无悔,为了那个所谓的宏图大业,他疲于奔命,甘之如饴。
他知道自己是傻人,是棋子。
没有钱,他去偷去骗;没有大智,他去读书去悟;没有羽翼,他招揽苦命女子,暗建谍网;没有一战之力,他设翰璃学宫,暗中培养杀手与暗卫……
如履薄冰,呕心沥血,他把路一步步铺好。在这条康庄大路上,族人挥刀南下,阿达问鼎中原。
功成时,阿达喜不自胜,忙着称帝定都。
只有额吉一直在坚持寻找自己,我的儿,你在哪啊?天下已定,你回来吧,回家吧!
阿达伸手向着远方一指,说,我们的儿子就在那。
额吉循着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堆白骨,心中已了然。
整个大殿,只有额吉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几近气绝。
这时,阿达居高临下说道:“入异族为质,如此结局,已算善终。”
萧照望着那堆白骨,不敢置信,若我的尸骨在这,那“我”又是谁?
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萧照再也撑不住了,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以后了。
床边有一女子将他扶了起来,关切问道:“先生,你醒了,可还记得我是谁吗?或者,先生,您还记得您自己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