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中原士人们有抒不尽的乡愁。但于她而言,过去早已泯灭为元康二年昏红的天空,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故土。
商樾在灯影下凝望着她,有些怔愣。
看久了,几乎产生幻相。
他至今都能清楚地回想起初见她的画面。
那一年,他不顾族人反复告诫的“明哲保身”,闯入梓泽大火中,去救凌氏的三公子,凌佑。
——说与三公子有什么情谊,也算不上,他早年浮华烂漫,不知天下人心叵测,交友亦如走马观花。
直至商柏的棺木被埋入邙山。
天长日久,曾经名满京都的少年将军被世人遗忘,江陵商氏也沉寂下去,坟冢前冷清无人。
两年间,只有凌佑上山拜祭过他,真切地为他哭过一场。
商樾与凌佑不过杯酒之交,然而那天他从东郊归城,看见远处的火光,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凌佑在兄长碑前立誓的情景,少年面色严肃,三指指天,说以后要成为和他一样的大英雄。
那夜在东苑中的凌氏子侄,只有凌佑一人活了下来。
商柏死后,商樾一共任性过两次。
这是第一次。
他去救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却在火光纷飞的小园门前,撞见了眼神锋利的少女。
她不领他的情,不在乎逼近的生死安危,满心都是她的“阿母”。他将披风赠与她,她死死地抓住系带,生怕他要回去,但直到离去,都没有道一声谢。
商樾从未见过这样的婢仆,不感激涕零,不卑躬屈膝,急于回到亲人身边,仰头看向他时,眼神警惕凶狠,像是溅了园中的火光。
被她牵肠挂肚的亲人,是幸福的。
他想,就算一同死于非命,应也心甘情愿罢。
第二次任性,他也是为了他的“阿母”。
端午是母亲忌日,可商樾在族中主持祭礼,未被允准出门。次日,他偷偷出逃,被几个族叔发现,行了家法。
祠堂中供的戒鞭上有倒刺,他受了二十鞭,背上洇红一片,连痛楚都麻木。仆役被族叔喝退,他便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回房中,商氏宅邸偌大,没有他的亲人,连个敢为他送伤药的人都没有。
商樾伏在案前,做了一个梦。
具体梦见了什么,记不清了,醒来后脑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出门去,他要逃出这座阴森的宅院,奔赴未知的命运,去见一个一定要遇见的人,哪怕死在半道上,他也要闯出去!
然后,他又见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山郊野道,夏日如此荒芜,四周分明不见野火,可她的眼神与当年分毫未变,仍然那样炯炯有神,闪烁着光焰。
生平第一次,他被这样的眼神蛊惑,带着她骑上了他的白马。
少女身上弥漫着血腥气,他没觉得脏污,反而有些难明的兴奋——这样带着野性的、天然的生灵,正在他的怀里,恩情斩不断、磨不灭、后悔不得,她就这样成为了与他紧密相连的存在。
商樾这些年捐了无数座浮屠,但广润寺中多为商氏故交后嗣、落难家仆,小昭并不知道,他不愿与单独的“人”勾连,她是他第一次主动带回的孤儿。
所以,在商谨轻而易举地笼络了她时,他感受到了一种无来由的、无理的背叛。
所以,在商谨突兀开口,要认她做“女儿”时,他孤零零地站在一侧,感觉她也被父亲扔到他窗前的荷塘,一同烧掉了。
火光带着幻相,在灯前的小昭面上张牙舞爪,而她迟钝地感受到了商樾过久的出神,迟疑地唤了他一句:“兄长。”
他不语,小昭便凑近了些,改口叫:“哥哥。”
商樾缓缓地抬起眼睫,看见她近在咫尺的面孔。面孔上熟悉的眼睛眨了几下,闪烁着一种动人的关切。
这关切,竟是为他而生的。
幻相倏然消散。
荷塘中的灰烬飘回他的窗中,为他铸了一盏连枝共燃的夜灯。
或许,他想,这就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于是商樾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小昭抬头看向他松散的鬓发,回忆起卫姯说过的话。
商樾十二岁便被商谨丢在这空荡宅中,孑然一身,她承了他的恩,却未领他的情。走到门前,或许也有缓和先前关系的意图。
今日是他二十岁的生辰啊,可若她不来,长夜漫漫,与他相伴的竟只有一盏未明孤灯。
小昭想到这里,忽生一阵难言的怜悯。她站起身来,回忆起书院好友所述与兄长的亲密情形,便走到他身后,尽量放轻了声音。
“兄长尚未梳洗,我来为你……篦发罢。”
冰凉的手指拂过他受过伤的脖颈,带来一片弥漫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