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若指尖轻敲,暗暗施一团幽光,用法术控制着老人:“君字不妥,今后改个名姓,你便叫做傅青临吧。”
旋即又自接一句‘遵旨’。
我表情很复杂。
唔,这感觉要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他分了个身自己和自己说话一样。
解除控制后,老人有些头晕,便示意放下帘子:“等下用这辆车送公主和驸马去行宫别苑。”
侍者面颊贴着地:“是。”
然后吊开一声阴柔的脆嗓:“起驾回宫——”
马车辘辘驶离,我们被簇拥在禁军中央,随着薄雾分出两个替身越走越远。
我望着紧跟在马车后面,一男一女的两道替影,心中不免有些害怕:“这样就可以了吗?”
星若咬破自己的手指,又拔下一根头发丝,沾在血上绕个圈:“还不行。”
我看着他做完这些:“你干嘛呢?”
星若淡淡斜来一个眼神:“是你自己咬还是我帮你咬?”
我以防卫的姿势叉着手格挡在胸前:“人家脸上这么多血就不用咬了吧?!”
他是个禽兽,一把捉在我指尖上,拽进嘴里咬出豆大的血珠:“你脸上的障眼法,骗骗那几个凡人就好,又何必在我面前耍把戏呢?”
说完,掌心拂了拂,隐去我脸边的假血,又从耳畔间托起一绺青丝:“是你自己拔还是我帮你拔?”
啊,说咬就咬,他果然是个禽兽!
我忍住手指袭来的痛,鼓着腮帮子呼呼吹了吹,气急败坏瞪一眼那个禽兽:“自己拔自己拔!”
天上布着几颗星子,环拱在月色周围,虽然稍显暗淡,却是另一番,别样的美。
两根发丝浸绕着两颗血珠打出去,各自没入一男一女的体内,星若这才慢声说道:“现在可以了。”
我将信将疑:“这样就不会被国君发现?”
星若点头:“有了精血,他们便不再是假象,而是两个真真切切活着的人,别说国君就算神仙也很难察觉出端倪。”
我歪起脖子迟钝地看了看他:“有了精血就会和我们一样吗?”
星若负过一只手嗯了嗯:“化身会承载着精血本体的容貌和记忆,代替我们在行宫里活下去,自然也没有法力,只是凡人。”
月如镜,洒落了漫天银辉,她拢着一件水蓝色织纱裙子,娉娉袅袅的背影在夜雾朦胧下遥远而微茫。
那是另外一个我。
星若望着远处嘴角微微一挑:“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和你成为夫妻。”
我却十分庆幸地摇头:“还好如今星若没有娘子,否则我宁愿变个假人,也断不可能拉上你,去应付那个昏君。”
国相从昔年争夺大位之时便跟着他,数十载的富贵尊荣安享到今日,把一条狗生生喂成了豺狼。就连飞龙现世,都不忘沉溺女色,这声昏君实至名归。
星若偏过头问:“为什么?”
我为这世间的痴情由衷叹了口气:“因为如果我有一个丈夫,却用替身和别的女子做夫妻,光是心里想想就好难过好难过了。感情,位置很小,容不下第三人。”
说话间眼眸转了转:“星若,你能不能先寂寞个百八十年,等傅青临与端和公主老死了以后再开下一朵桃花啊?”
他一哼:“凭什么?”
我磋磨着自己的性子语重心长:“我是为你好,如此才免得娘子生气,也可省去一些醋海翻波的麻烦。”
须臾,星若目色垂来,盯得我都有些不清醒了:“其实有一个更快更简单的方法。”
他将长指握入拳心:“你做我娘子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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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在当场,尴尬地搔搔脖子,只当自己听了个玩笑:“不要。”
尽管他的语气不像是玩笑。
星若像风中的明烛,火光颤了几颤,直至熄灭:“为何?”
我怀揣几分小心的神色:“我已有心上之人,这辈子虽与他没什么可能,但委实也腾不出更多的地方给你了。星若,方才那话,是讲笑的对吗?”
他沉默着,嘴角提了个笑容,似一泓清冽而涓柔的泉:“对。”
我拐了个话茬:“今晚上的事需让我爹知道,倘或国君哪日召见,也好有个准备,以免说错话。”
他语声透着微凉:“想必此刻你爹与那主母夫人还有许多陈年旧话要说,我会再找个时间和他见一面的,先回去吧。”
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把头高高仰起来,望着漆黑的云堆:“能去趟莫莱山吗?”
星若不言语,只默默施了朵云,如一叶扁舟浮风而上。
我撩起他的袖摆找来找去:“木匣子嘞?”
星若目视着前方不见尽头的黑雾:“被你拖去拜见国君的时候收起来了。”
我拉一拉袖摆:“你不高兴吗?”
他双眼如嵌上黑色的棋子一般空洞:“我在看路。”
我扶了扶裙摆坐下:“待会儿落在山脚就好,往后还不知能不能出来,我想一个人走上去散散心。”
星若应了个好字,我心下寂然,叹息道:“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好奇才去查看国君的马车,你是担心有人会在今日耍手段,给秦家难堪。”
末了一笑:“谢谢你带我出来。”
星若眼底总算有了些温度:“我情愿从未带你出来。”
他默道:“你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吗?”
我歪仰着头:“闯祸?”
他凝目与我对视:“今夜,相府上盘飞的不是金龙,而是兴许哪一日便会落在你头顶的催命符。”
我不明白:“那只是个障眼法,就像刚才脸上的伤一样,又没杀人放火怎么能算闯祸呢?”
星若将手落在我头顶:“杀人放火我可以替你善后周全,用法力参与人间庙堂之争,甚而改变了国运气数,是会遭到反噬的。”
我撑坐在云头荡着双腿:“有什么说法吗?”
云烟里漫过几丝沉沉低靡的气息:“或许旧朝会一直延续下去,或许将来注定是国相登临大位,或许冥冥中会出现另一个命定之子,成为继国相和国君棋局博弈以外的新主。但,你强行用法力干预的行为,很可能改变国君改变国相乃至改变那个命定之子。”
他合眼,良久,道:“一个王朝的气数太沉重了,碎石能激起地裂山崩,你根本无力承担。”
我遥遥望着隐匿在黑夜中的山川轮廓:“无力承担会怎么样?”
一阵颤栗错乱了他的呼吸:“你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消失?
脑海中恍然浮过赤红色的颀长衣影,如果这世上没有了秦子暮,他会省心很多吧?如是想着,我点头哦一声,耸耸肩膀咧开嘴笑:“挺好的。”
星若凛着眉宇不知想些什么,眼底是复杂的神色,再也无话。
挺好的…………
挺好的…………
落在莫莱山下,星若变出一盏提灯,不大放心地递来我手边:“山路崎岖,天色又这么暗,确定不要我陪着吗?”
我往山路上照了照:“放心,提着灯笼不碍事的,如遇到危险再施诀通知你就好啦。”
他只得颌首:“注意安全。”
这里的山路被食腐草凝结重塑,崎岖倒不至于太崎岖,就是高了些。
头两年,司徒星曾派兵驻守于此,因我念着娘亲不喜欢太过森严的氛围,便让他把人都撤走只消隔一段时日巡看巡看就好。
而今想来真是个英明的决定。
行至山腰,我实在是脚软无力,便扶住一棵树干闭眼歇了歇,白天那个传话的男人赫然从枝梢跃下:“姑娘。”
灯笼给我吓掉了啊大哥!
男人彬彬有礼:“抱歉,我怕姑娘带人上来,故而在这茂叶深处躲得隐蔽了些。”
我从草堆里捡回提灯,往他脸边上一照,龇个鬼脸道:“你主子呢?”
男人尴尬笑了笑,侧身一让,道:“姑娘请随我来。”
然,我这一随,就随到了山巅上,立着两座玉石碑的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身如修竹的背影,白玉簪子简单插在头顶,青丝如缎带泻下,不束发冠。淡紫色罗衣随山风摆荡,与长发交织飞舞,依稀间望去,如临尘外。
男人走到背影身边,倾身低下眉宇,肃然一拜:“殿下。”
殿下?
他指节白净修长,抚过碑石表面花夜两个字,片晌后轻叹一口气缓缓地移开了手。
转身静然一笑:“子暮姑娘。”
他眉宇间挺立着温柔,虽然心中大抵有了答案,可为防暴露容炽去过魔界,我仍不得不装糊涂问上一句:“你是哪个殿下?”
月照山间,他目光端视,凝着温润的眸。
“我乃仙界太子——”
“引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