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微微叹气,扭头看向下着雨的房外,好一阵才说:“别人糟践你们是别人黑了良心,但你们永远不该糟践自己……无论别人怎么看你,你自己要知道自己是人,而不是像牛马那般的牲口。”
这场大雨连绵不绝,直到第三日午时才收了势头。
“倘若老祖宗对名单无异议,下官就去办了。”卞夏伸手拿回放在景掌印面前的奏折,语调无澜道。
景掌印微笑着颔首,仿佛对卞夏的安排极为认同,“你瞧,连东厂提督这么重要的位置你都把人物色好了,再过些日子,咱家怕是要退位让贤了。”
“老祖宗这话可折煞下官。”卞夏虽这般说,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看向景掌印。
待将搭在衣架上的披风披上,卞夏推门欲走,景掌印却忽然出声道:“咱家昨日碰见古司药向陛下递了封信,她请求陛下设立专为宫中寺人、宫女瞧病的医官。”
卞夏闻言回头,看向坐在书桌后的景掌印。他神色淡然,对此事并没有多大反应。
“当初得知是古司药将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咱家还以为你在她心里或许有所不同……如今看来,只是因她心善而已。”景掌印站起身,故作闲话般地说道。
卞夏知晓古决明接人待物有一套她自己的准则——他虽不明白在她眼里人与人为何并无贵贱之分,但他知道正因古决明性格如此,自己才得以遇见人生里最明亮的存在。
卞夏翘起嘴角,眸中荡起淡淡笑意,“古司药的确心善。多亏古司药心善,下官才能在前线捡回性命,回宫继续孝顺老祖宗。”
景掌印被他这话噎住。
片刻,他状似无意地冷哼一声,随即背过身去,不再看推门而出的卞夏。
走出司礼监的地界,林睿就迈步迎了上来。“主子,回西厂吗?”
卞夏抬眼望向还未放晴的天,思量片刻开口问,“她在太医院么?”
西厂的眼线遍布皇城,想知道古决明此时身在何处并非难事。
林睿心知卞夏格外在意古决明,即使他从未嘱咐自己留意那位每日行程,但他还是默默替卞夏了解着古决明每日动向。
“古司药半个时辰前离开太医院,往景山方向去了。”
卞夏闻言颔首,不着痕迹地嗅了嗅自己衣袍上的气味,再三确认并无异味后,他这才迈步,踏上与西厂背道而驰的路。
“总算退烧了。”
卞夏找到古决明的地方是在一处狭小而又潮湿的耳房里——他本想直接跨步进房,毕竟自上次一别他和她已有三日未见——但当卞夏刚有动作,便瞧见古决明弯腰替床上那人掖好被角,对站在她身旁的人温和道:“那天你去内书堂找松子时,他看得出来你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学业——我今日过来不光是看看文嵘,更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进内书堂读书。”
“我……”
古决明看得出面前的人心有顾虑,她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肩头,依旧温和地说:“你只需要告诉我愿不愿意,至于之后的事,你不用担心。”
文峥感受到入宫以来久违的善意和尊重,心头顿时酸酸涩涩,眸中更是泛起泪光。“愿意!愿意!我愿意去!”
古决明闻言恰似松了口气般展颜微笑,伸手替他擦去脸上泪痕,“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
文峥傻傻地笑,他看向古决明的眸子里满是卞夏再熟悉不过的情绪——犹如虔诚的信徒仰望他的神明。
“咳咳……”卞夏再也按捺不住像是潮水般涌上心头的醋意,故意低声清嗓,让古决明发现自己的存在。
“卞……卞厂公?”古决明循声望来,眸子里满是惊讶。
卞夏迈步进房,本就狭窄幽暗的房间因为他的到来变得更加拥挤。
古决明还未来得及问他怎么会出现在此,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她移眸看,文峥不知什么时候朝着卞夏跪了下去,肩部微微发着颤。
古决明本能地伸手想搀他起身,但当快要触碰到文峥手臂时,她忽然停住动作,抬眼望向面色有些阴沉的卞夏。
“起来。”卞夏很少在古决明面前用这般淡漠的语气说话。
或许是太害怕,文峥尝试几次竟都没能站起身来。
古决明不忍见,出手扶了文峥一把。
卞夏敛起眉头,道:“古司药可看完诊了?”
古决明听得出他语调里带着的不高兴,便顺着话将放在脚边的药箱背好,颔首道:“下官这就回太医院。”
待古决明走近他身旁时,卞夏脸色才缓和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那间耳房,跨步出了满地都是枯木残叶的院落,卞夏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古决明。
“冷吗?”卞夏问。
古决明摇摇头,“不冷。”
卞夏等着她走到自己身旁,这才提步与古决明并肩而行。“你是因为他,所以才向陛下提议设立专为宫中寺人、宫女瞧病的医官吗?”
古决明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一叶知秋吧。之前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无品级的宫人他们如何就医,也没发现太医院有这条极不人道的规矩,但现在我知道了,我不想视若无睹。我只希望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我能让所有人都好过一些。”
“包括……让文峥去内书堂读书?”卞夏说。
“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古决明从袖中摸出两颗蜜饯,把其中一颗递给和自己同走在冷风中的卞夏,“无论文峥亦或文嵘早年间在京幾城里都有神童之名……若非文家大房因科举舞弊、贪污受贿被陛下砍了头、抄了家,说不定再过几年我朝也能有像二苏同科及第那样的佳话。”
她毫不掩饰话语间的惋惜之情,更没有隐藏眸中的惆怅。
卞夏侧头看着她,看着倒映在古决明眼眸中的枯树。
两人站在枯树旁默默无语。
几息后,卞夏启唇道:“将他兄弟二人送入蚕室的,是我。”
话音刚落,微风渐起,卷落了树上最后一片枯叶。
古决明移眸望向和自己近在咫尺的卞夏。
有些事情就是可悲又荒诞的。
曾经无力反抗的羔羊费尽心力逃过无数陷阱、九死一生才在老虎脚下获得苟且偷生的资格,但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听命于老虎,变成为虎作伥中的那只伥鬼。
古决明沉默许久。
久到卞夏以为自己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她的声音时,古决明却忽然启唇问他,“你当时……害怕吗?”
当卞夏意识到古决明说什么时,他整个人震惊到如同石化般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她问自己……害怕吗?
怎么不怕?
所听见的每一声惨叫都像双无形的大手将自己拖回那暗无天日、臭气熏天的房子里;所看见的每一盆血水都像条无形的铁链将自己拖回那最无助、最绝望的情绪中。
他至今都还记得,当自己从昏迷中醒来,感受到□□剧痛,以及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时的那种迷茫和委屈。
那时的他,不过四岁。
“没事了……都过去了……”
直到古决明扑进他怀里,用手轻轻为他擦去泪珠,卞夏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落泪。
他不想让古决明看见自己眼眶通红的模样,便弯腰将脸埋在她肩头,贪婪地闻着古决明身上的药草香。
“不要怕。我在这呢。古决明在这呢。不怕。”古决明轻轻拍着卞夏后背,声音极为温柔地说,“都过去了,现在没有人能伤害你。不怕。”
卞夏只将她抱得更紧,像是想把自己融入她的骨血般。
或许是因为古决明的怀抱太让卞夏安心——缓缓地,卞夏控制住了泪珠。
古决明察觉出他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便伸手替卞夏拂去挡在眼前的碎发。
卞夏的耳垂就红了个透彻。
古决明确认完怀中人情绪稳定下来后,她慢慢放开手,等着卞夏直起腰来,牵住他的袖袍。
“卞夏,你能带我去看看赵师傅吗?”
倒映在两人眼眸中的树依旧是枯树,新一轮的春秋冬夏已与它毫不相干了。
直到很久以后古决明才从林睿口中得知,自己那次因看望卞夏,所迈进的那间破败不堪、幽暗无比的耳房,是赵丑在这世上唯一留给卞夏的东西。